老街的旧书摊,是汪先生半生的疆土。摊上旧书如山,纸页泛黄,汪先生枯坐其间,如嵌在书堆里一枚风干的叶。他鼻梁上架着裂了腿的玳瑁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却锐利如针,总能在蒙尘的书堆里精准挑出珍本。若遇好书,他必以袖口反复擦拭封面,动作轻柔如抚婴儿面颊,浑浊的眼珠里会倏然迸出一点清亮的光——那是他落魄生涯里,唯一能攥紧的体面与尊严。
然而这“体面”薄如蝉翼。前街菜市的腥风卷来,他总如惊弓之鸟,慌忙用油布遮盖摊上旧书,仿佛那些发脆的纸页是见不得秽气的圣物。偶有粗鲁的汉子拎着滴水的鱼筐经过,大大咧咧蹭过摊角,汪先生便如被烙铁烫着,佝偻的背脊瞬间绷直,喉结上下滚动,却只挤出一声压抑的叹息,又默默垂头,用枯瘦手指更用力地摩挲那本被污浊空气玷染的《楚辞》。那指节嶙峋的手,因常年与旧书打交道,已染上洗不去的沉黯墨色,如同命运烙在他身上的、无法漂洗的落魄印记。
一日骤雨突至,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溅起肮脏的水花。汪先生手忙脚乱地撑起油布棚,动作迟滞笨拙。狂风裹着雨箭袭来,油布一角猛地掀开,冰凉的雨水凶狠地灌入,泼洒在摊开的书页上,墨迹顿时如泪痕般洇染开来。他惊呼一声,瘦弱的身体爆发出不合常理的力气,不顾一切扑上去,用自己佝偻的脊背死死抵住那狂舞的油布,像一株即将被连根拔起的老树,拼尽最后气力护住脚下贫瘠的泥土。雨水无情地抽打着他单薄的旧褂子,湿透的布料紧贴在嶙峋的背上,狼狈不堪。他伸脚去勾一块压布的砖头,湿滑的鞋底却踩中一块烂菜叶,身子一个趔趄,险些扑倒在污水横流的泥地里——这奋力守护的姿态,恰是“书生落魄”最心酸、最笨拙的注脚。
就在这时,一把破旧的黑伞突兀地遮住了他头顶肆虐的雨。汪先生愕然抬头,透过被雨水模糊的镜片,看见一张同样被岁月蚀刻得沟壑纵横的脸——竟是多年不见的阿炳!阿炳年轻时是舞场里穿花蝴蝶,油头锃亮,皮鞋尖能当镜子照。可眼前的阿炳,稀疏的白发被雨水黏在头皮上,像荒滩上几缕枯草;身上那件曾经笔挺的旧西装,如今松垮如麻袋,袖口磨出了毛边,裤管上沾着泥点。尤其刺眼的是他脚上那双舞鞋,鞋尖早已磨秃,鞋帮也裂开了口,湿漉漉地裹着青筋凸起的脚踝,像两只垂死的黑鸟。
“老汪头,还守着这些破烂纸片呢?”阿炳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生了锈的铁片相互刮擦,早已不是当年舞池里那副风流婉转的嗓子。他咧开嘴想笑,露出的牙齿却乌黑稀疏。汪先生默默点头,目光掠过阿炳脚上那双破败的舞鞋,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湿透的、沾着烂菜叶的布鞋,一时竟不知谁比谁更狼狈几分。
阿炳浑浊的目光扫过书摊上被雨水打湿的旧书,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这些劳什子,能换几口热汤?”他随意踢了踢脚边一只被遗弃的、同样湿透的破皮鞋,仿佛在踢开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垃圾。他摆摆手,转身要走,那把破伞歪斜地遮住他同样佝偻的背影,很快便消失在迷蒙的雨幕中。只有他脚下那双曾踏碎无数舞池灯光的旧舞鞋,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留下几个模糊的水印,旋即又被新的雨水吞没。
汪先生缓缓蹲下身,从泥水里拾起阿炳刚刚踢过的那只破皮鞋。鞋面裂开,鞋跟磨秃,污泥浸透了内里,冰冷而沉重。他默默地把它拿回来,垫在书摊那只总是漏雨的搪瓷盆下。泥水顺着倾斜的鞋底,终于不再四处横流,而是汇成一道细细的浊流,滴答滴答落入盆中。
雨渐渐小了,汪先生瘫坐在湿漉漉的小马扎上。他摘下糊满雨水的眼镜,用衣角徒劳地擦拭着。眼前的世界一片模糊,只有书摊上被雨水浸透的旧书轮廓,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庞大而沉重——那是他一生无法卸下的行囊。而脚边那只盛着污水的搪瓷盆里,阿炳遗落的破皮鞋沉默地承接着漏下的雨水。书生的落魄是脊梁在泥泞里的挣扎,而浪子的白头,则是繁华散尽后连一双鞋也无力拾起的虚空。
原来人世间最深的沟壑,一头陷着放不下清高与体面的穷酸书生,另一头沉沦着拾不起过往与尊严的垂老浪子。雨声滴答,敲打着破盆里的旧皮鞋,也敲打着书页上未干的墨痕——那是命运在两种废墟之上,奏响的同一支苍凉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