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案上堆叠着各地送来的奏报,大多与清丈田亩相关,字里行间满是焦灼与推诿。万历帝朱翊钧皱着眉,随手翻看几封,只见“豪强阻挠”“丈量遇阻”“官吏受胁”等字眼反复出现,不由得重重叹了口气。
“陈伴伴,”年轻的皇帝看向侍立一旁的陈矩,语气中带着几分疲惫,“张先生故去一年有余,这清丈田亩的新政,怎么就如此艰难?”
陈矩躬身答道:“陛下,清丈田亩本就是虎口夺食之举。宗室藩王、地方豪强世代盘踞一方,隐匿田产、逃避赋税已是积习。如今要将他们吞下的田地重新厘清,无异于断其生路,阻力自然超乎想象。”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尤其是山东一带,乃孔孟之乡,文风鼎盛,可背地里,藩王、豪强势力盘根错节,相互勾结。据地方奏报,山东清丈队伍屡屡被驱散,账簿被焚毁,甚至有县令因坚持丈量,家门被泼了黑漆,家眷遭人恐吓。如此乱象,若不派得力之人前往督阵,新政恐将半途而废。”
万历帝闻言,面色愈发凝重。张居正推行的新政,确实让国库日渐充盈,边备也得以整顿,他心中是认可的。可清丈田亩触及的利益太过庞大,连朝中不少官员都牵涉其中,劝他罢手的声音从未停歇。
“依你之见,该派何人前往?”万历帝问道。
陈矩沉默片刻,心中已有计较。此事需得有三大特质之人:一是刚正不阿,不畏权贵;二是深谙朝政,手段果决;三是深得圣信任,能便宜行事。满朝文武,符合此条件者寥寥无几。
就在这时,内阁首辅申时行上前一步,躬身奏道:“陛下,臣以为,司礼监秉笔太监陈矩可当此任。陈公公素有‘陈佛’之名,公正廉洁,声名卓着,且久在中枢,熟悉新政章程,又统领东厂,有足够威慑力。派他前往山东,必能破除阻力,推进清丈。”
申时行此言一出,朝中不少官员面露惊讶。陈矩虽是太监,却因处事公正、不结党营私,赢得了不少清流官员的敬重。可让一个太监去督阵地方政务,终究有些不合常规。
有御史出列反对:“陛下,陈公公乃内臣,督阵地方政务,恐于祖制不合。且山东有德王等宗室亲王,内臣与亲王交涉,身份上多有不便。”
“此言差矣。”陈矩主动出列,躬身说道,“老奴以为,祖制虽重,然社稷为重。如今清丈田亩关乎国本,若因循守旧,任由豪强藩王蚕食国家税赋,国将不国。老奴愿往山东,不计个人得失,只求能为陛下厘清田产,增加税赋,不负圣恩。”
他的声音平静却坚定,目光澄澈,透着一股凛然正气。万历帝看着他,想起他之前妥善处理冯保后事、制衡张鲸的种种举措,心中已然定计。
“好!”万历帝一拍御案,“就依申首辅所奏,命陈矩为钦差,前往山东督阵清丈田亩。赐尚方宝剑,便宜行事,凡阻挠清丈、触犯国法者,无论官民、宗室,皆可先斩后奏!”
“老奴遵旨!”陈矩躬身领旨,神色依旧沉稳。
三日后,陈矩一行轻车简从,离开了京城。没有浩大的仪仗,只有二十名东厂亲兵随行护卫。这些亲兵皆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个个身怀绝技,忠心耿耿。陈矩深知,此行山东,危机四伏,太过张扬只会徒增麻烦。
车队沿着官道一路向东,晓行夜宿,不日便进入了山东地界。春日的山东,田野里已是一片新绿,麦苗青青,杨柳依依,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可陈矩心中清楚,这平静的表象之下,隐藏着多少暗流涌动。
进入济南府地界的第三日,天色渐晚,车队行至一处荒郊古道。道路两旁是茂密的树林,枝叶繁茂,遮天蔽日,光线渐渐昏暗下来。
“公公,天色不早了,前面不远有一处驿站,咱们不如到那里歇息一晚?”随行的东厂千户赵忠上前禀报。
陈矩掀开车帘,看了看天色,点了点头:“也好。吩咐下去,加快速度,尽快赶到驿站。”
就在车队即将驶出树林之际,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两侧林中传来。“不好!有埋伏!”赵忠一声大喝,话音未落,十数名蒙面黑衣的亡命之徒已从林中杀出,个个手持明晃晃的钢刀,直奔陈矩的座驾而来。
“保护公公!”赵忠拔刀出鞘,率领亲兵迎了上去。东厂亲兵训练有素,临危不乱,迅速结成阵势,与刺客展开厮杀。
刀光剑影,喊杀声震天。刺客们个个凶悍异常,招招致命,显然是受过专业训练的死士。赵忠身手矫健,挥舞着钢刀,接连砍倒两名刺客,可对方人多势众,亲兵们渐渐落入下风。
陈矩端坐在车中,神色平静,没有丝毫慌乱。他早已料到此行不会顺利,只是没想到对方竟如此大胆,敢在荒郊野外公然刺杀钦差。他悄悄掀开座驾一侧的暗格,取出一把小巧的袖箭,以备不时之需。
“公公,敌人太过凶悍,咱们且战且退!”赵忠一边厮杀,一边高声喊道。
陈矩沉声道:“不必退!这些人既然敢来,必然是有备而来。今日若退,日后只会更加猖獗。传令下去,全力反击,务必生擒活口!”
亲兵们闻言,士气大振。他们深知,陈矩手中有尚方宝剑,背后有朝廷撑腰,岂能惧这些亡命之徒?一时间,战场上的形势发生了逆转,亲兵们个个奋勇争先,刀刀致命。
一名身材高大的刺客见久攻不下,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突然摆脱缠斗,直奔陈矩的座驾而来。他轻功极高,几个起落便已到了车前,手中钢刀带着风声,朝着车帘劈去。
“公公小心!”赵忠大惊,想要回援已然不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陈矩猛地掀开车帘,手中袖箭精准射出,正中那刺客的手腕。“啊!”刺客惨叫一声,钢刀脱手落地。赵忠趁机上前,一脚将其踹倒在地,反手将其捆住。
其余刺客见头领被擒,军心大乱。亲兵们乘胜追击,又斩杀数人,剩下的刺客见势不妙,纷纷溃散,逃入了树林之中。
一场血战,终于平息。地上躺着数具刺客的尸体,鲜血染红了路面。东厂亲兵也有三人受伤,其中一人伤势颇重。
“公公,您没事吧?”赵忠快步走到车前,神色关切地问道。
陈矩缓缓走下车,看了看地上的尸体和受伤的亲兵,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我没事。将受伤的弟兄妥善安置,把那名生擒的刺客带上,立刻赶往济南府大牢。”
当晚,陈矩一行抵达济南府。济南知府早已接到消息,率领一众官员在城门外迎接。见陈矩一行风尘仆仆,甚至有人带伤,知府心中大惊,连忙上前请罪:“钦差大人受惊了,是下官护卫不力,还请大人降罪!”
“此事与你无关。”陈矩摆了摆手,语气冷淡,“即刻将刺客押入府衙大牢,我要亲自审讯。另外,安排人手,妥善医治受伤的弟兄。”
“是,是!”知府不敢耽搁,连忙吩咐下去。
济南府大牢内,灯火通明。陈矩坐在公案之后,面色冷峻。那名被生擒的刺客被绑在刑架上,手腕上的伤口已经包扎,但脸上依旧带着桀骜不驯的神色。
“说!是谁派你们来的?为何要刺杀本官?”陈矩开口问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刺客冷哼一声,扭过头去,拒不作答。
“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陈矩淡淡说道,转头看向一旁的东厂掌刑千户,“给他点颜色看看。”
东厂的审讯手段,向来以残酷着称。掌刑千户上前,拿起一旁的烙铁,在火中烧得通红,一步步走向刺客。刺客脸上的桀骜渐渐褪去,露出一丝恐惧。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烙铁还未碰到身体,刺客便已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求饶,“我说!我说!”
陈矩摆了摆手,示意掌刑千户退下。“早说何必受苦。”
刺客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道:“是……是德王府的长史,让我们来的。他说……说您是京城来的阉官,要破坏德王府的好事,让我们给您一个下马威,若是有机会,便取您性命,阻挠清丈田亩。”
“德王府?”陈矩眼中闪过一丝寒芒。德王朱翊錧,乃太祖朱元璋的七世孙,世袭罔替,在济南经营多年,势力庞大,没想到竟然如此胆大包天,敢公然刺杀钦差。
“你可有证据?”陈矩追问道。
“有!有!”刺客连忙说道,“长史给了我们一百两银子作为定金,还说事成之后再给二百两。银子还在我身上,另外,我们还有约定的暗号,是‘清丈必亡’。”
陈矩示意手下搜查,果然从刺客身上搜出了一百两银子。他心中已然明了,此事确是德王府所为。
“另外一名刺客呢?也带上来审讯。”陈矩说道。
不久,另一名被生擒的刺客也被押了上来。此人性格较为顽劣,起初还想顽抗,但在东厂的酷刑面前,终究还是熬刑不过,招认的内容与前一名刺客如出一辙,进一步证实了德王府的罪行。
审讯结束,已是深夜。陈矩没有歇息,而是在济南府巡按衙门的书房内,秉烛疾书。他要写一封弹劾奏章,以六百里加急直送京师。
烛光下,陈矩的笔锋凌厉,字字如刀。奏章中,他详细叙述了遭遇伏击的经过,揭露了德王府蓄养死士、刺杀钦差、阻挠清丈的种种罪行,言辞严厉,恳请万历帝严惩德王,以正国法。
“赵忠,”陈矩将写好的奏章交给赵忠,“立刻将此奏章送往京城,务必亲手交到陛下手中,不得有误。”
“属下明白!”赵忠接过奏章,小心翼翼地揣入怀中,转身快步离去。
陈矩的弹劾奏章还未抵达京城,德王的反告奏本已先一步送到了万历帝的御案前。德王在奏本中,反诬陈矩“借清丈之名,欺凌宗室,搜刮地方,纵容手下亲兵残害百姓”,甚至诬陷陈矩“意图构陷亲王,动摇国本”。
德王在济南经营多年,朝中自然不乏其党羽。奏本一到,不少与藩王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官员纷纷上奏,附和德王的说法,要求严惩陈矩“跋扈之举”。
“陛下,陈矩身为内臣,竟敢如此欺凌宗室,实在是无法无天!”
“陛下,清丈田亩本就不得人心,如今陈矩又如此行事,恐会引发民变,还请陛下下令停止清丈,召回陈矩!”
“陛下,陈矩与冯保素有旧交,如今冯保已死,他恐怕是心怀怨望,想要借清丈之名培植势力,动摇国本啊!”
朝堂之上,反对之声此起彼伏。万历帝年轻,耳根子软,见双方各执一词,一时之间也没了主意。
这时,张鲸上前一步,躬身奏道:“陛下,此事事关重大,陈矩与德王各执一词,孰是孰非,难以分辨。不如交由臣来查办,臣一定秉公处理,查明真相,给陛下一个交代。”
张鲸心中早已乐开了花。他与陈矩素来不睦,一直想找机会将其扳倒。如今陈矩陷入如此困境,正是天赐良机。只要他接手此案,必然能搜罗到陈矩的“罪证”,将其彻底打垮。
万历帝闻言,点了点头:“也好。就交由张伴伴查办,务必查明真相,不得偏袒任何一方。”
“臣遵旨!”张鲸躬身领旨,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狠。
他办事极为迅速,当天便派出了自己的心腹,前往山东查案。而在查案人员尚未离京之际,一封弹劾陈矩“心怀怨望、结交外官、意图不轨”的密奏,已悄然呈送到了万历帝面前。密奏中列举了种种“证据”,虽然大多是捕风捉影、牵强附会,却也足以让万历帝心生疑虑。
济南行辕内,气氛凝重。陈矩的幕僚们得知京城的消息后,个个忧心忡忡。
“公公,如今德王反咬一口,朝中不少官员附和,张鲸又奉命查办此案,其心可诛啊!”幕僚李修说道,“依属下之见,公公不如暂避锋芒,暂停清丈工作,向宫中求援,或者主动向陛下请罪,或许还能保全自身。”
“是啊,公公。”另一名幕僚附和道,“张鲸与公公素来不睦,他派来的人必然会一心搜罗公公的罪证,届时恐怕是百口莫辩。不如先退一步,以图后计。”
陈矩坐在案前,手中捧着一杯热茶,神色却异常镇定。他轻轻啜了一口茶,缓缓说道:“诸位不必担忧。清丈田亩乃国之大事,岂能因他人诬告便半途而废?张鲸想要扳倒我,没那么容易。”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离京之前,早已料到会有今日之局面。德王府的所作所为,并非一日之功,东厂旧档中早有记载。我此次前来山东,不仅是为了督阵清丈,更是为了搜集德王府不法行为的证据。如今,证据已然在手,张鲸即便想要偏袒德王,也无从下手。”
众人闻言,心中稍定。他们知道陈矩深谋远虑,既然他如此有把握,必然是早有准备。
“公公,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李修问道。
“静观其变。”陈矩淡淡说道,“传令下去,严守门户,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行辕。清丈工作继续推进,不必受京城流言影响。至于张鲸派来的查案人员,我们不必刻意讨好,也不必刻意阻挠,让他们随意查勘便是。”
数日之后,张鲸派来的查案人员抵达了济南。为首之人是东厂的一名掌刑千户,名叫王彪,是张鲸的铁杆心腹。此人为人傲慢自大,贪婪狠毒,一到济南,便摆起了钦差的架子。
“陈公公,陛下命我等来查办你欺凌宗室、阻挠国政一案,还请公公配合。”王彪语气倨傲,目光中带着一丝挑衅。
“本官行得正坐得端,不怕你们查。”陈矩神色平静,“你们要查什么,尽管去查。但有一点,清丈工作正在紧要关头,不得干扰地方政务。”
“哼,陈公公还是先顾好自己吧。”王彪冷笑一声,“我们会仔细查勘,任何蛛丝马迹都不会放过。若是真查到了公公的罪证,到时候可就怪不得我们了。”
接下来的几日,王彪等人四处搜罗陈矩的罪证,他们走访了济南府的大小官员,甚至还去了乡下,试图找到一些百姓来诬告陈矩。可陈矩在山东期间,一直清正廉洁,体恤百姓,所到之处,深受百姓爱戴。王彪等人忙活了数日,不仅没有找到任何罪证,反而听到了不少百姓对陈矩的赞誉之声。
王彪心中焦躁,他知道,若是查不到陈矩的罪证,回去之后无法向张鲸交代。于是,他决定铤而走险,打算捏造证据,陷害陈矩。
这一日,王彪率领手下,气势汹汹地闯入了陈矩的行辕。“陈矩!你可知罪?”王彪手持一份所谓的“罪证”,厉声喝道。
陈矩端坐堂上,神色平静地看着他:“本官何罪之有?”
“你借清丈之名,欺凌宗室,搜刮地方,纵容手下残害百姓,证据确凿!”王彪将那份“罪证”扔在地上,“这上面有数十名百姓的签名画押,皆是对你的控诉。你还敢狡辩?”
陈矩低头看了看那份“罪证”,上面的签名画押笔迹潦草,显然是伪造的。他微微冷笑:“王千户,你这伪造的证据,也敢拿来糊弄本官?”
“胡说!”王彪怒喝道,“这都是千真万确的证据!来人,将陈矩拿下,押往京城问罪!”
就在王彪手下上前想要动手之际,陈矩猛地一拍公案,大喝一声:“住手!”
他站起身,目光凌厉地看着王彪:“王千户,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伪造证据,陷害钦差大臣!本官有尚方宝剑在手,便宜行事,你就不怕我先斩后奏吗?”
王彪心中一凛,尚方宝剑的威力他自然知晓。但他仗着背后有张鲸撑腰,强自镇定道:“陈矩,你休要吓唬我!我乃奉陛下之命前来查案,你若敢阻拦,便是抗旨不遵!”
“抗旨不遵?”陈矩冷笑一声,“你伪造证据,陷害忠良,才是真正的抗旨不遵!今日,我便让你看看,什么是铁证如山!”
说罢,陈矩转身,对着身后的亲兵说道:“取铜匣来!”
一名亲兵快步上前,手中捧着一个密封的铜匣。陈矩接过铜匣,当众打开。里面并非金银财宝,而是一叠叠整理得整整齐齐的地契副本、田产转让文书,以及一叠叠苦主血泪控诉的状纸。
“王千户,你且看清楚!”陈矩拿起一份地契副本,高声说道,“这是德王府二十年前强占济南府平民李某的百亩良田,地契上的签名乃是伪造,李某的家人为此抑郁而终!”
他又拿起一份状纸:“这是济南府章丘县百姓王某的控诉,德王府以借债为名,巧取豪夺,侵占其田产三百亩,王某走投无路,只得流落街头!”
陈矩一份份地展示着证据,每一份证据都清晰记录了德王府侵占民田、官田的时间、地点、经手人、原主姓名,甚至还有德王府官员的签字画押。这些证据,有的来自东厂旧档,有的是陈矩抵达山东后,通过秘密渠道搜集而来,还有的是受害百姓主动前来告状提供的。
“据本官统计,德王府近二十年来,通过强占、巧取、逼债等手段,累计侵占民田、官田竟达万顷之巨!”陈矩的声音掷地有声,响彻整个大堂,“这些田地,本该缴纳的赋税,被德王府私吞,严重损害了国家利益,也让无数百姓流离失所!王千户,你现在还敢说,是我欺凌宗室、构陷亲王吗?”
王彪看着那些铁证如山的证据,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万万没有想到,陈矩竟然早已掌握了如此详实的证据。他手中的那份伪造“罪证”,此刻显得如此可笑。
“这……这……”王彪语无伦次,再也没有了之前的傲慢与嚣张。
陈矩目光锐利地看着他:“王千户,你奉命查案,却不思秉公处理,反而伪造证据,陷害忠良。你说,该当何罪?”
王彪“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陈公公饶命!陈公公饶命!是属下一时糊涂,受了他人蛊惑,才做出这等蠢事。求公公大人有大量,饶过属下这一次!”
“哼!”陈矩冷哼一声,“你犯下的罪行,岂能轻易饶恕?来人,将王彪及其手下拿下,押入大牢,等候陛下发落!”
“是!”亲兵们上前,将王彪等人捆了起来,押了下去。
处理完王彪等人,陈矩立刻将这些证据连同王彪伪造证据、陷害钦差的罪行,一同整理成册,以六百里加急呈送京师。
万历帝接到陈矩的奏报和证据后,仔细翻阅了起来。当看到德王府侵占田产竟达万顷之巨时,年轻的皇帝勃然大怒。
“岂有此理!”万历帝猛地一拍御案,“朕待宗室不薄,赐其封地,许其世袭罔替,没想到德王竟敢如此鲸吞蚕食,动摇国本!真是罪该万死!”
他想起德王之前的反告奏本,心中更是怒火中烧。若不是陈矩早有准备,掌握了确凿证据,恐怕自己就要被德王蒙骗,错怪忠良。
“张鲸!”万历帝厉声喝道。
张鲸连忙上前,跪倒在地:“陛下息怒!”
“你举荐之人,竟敢伪造证据,陷害钦差!你说,该当何罪?”万历帝怒视着他。
张鲸心中一惊,连忙磕头:“陛下,臣不知王彪竟敢如此胆大妄为,这都是臣用人不善,还请陛下降罪!”
“哼!”万历帝冷哼一声,“念在你往日有功,此次便饶了你。但王彪及其手下,必须严惩不贷!另外,传朕旨意,严厉申饬德王,削其护卫,罚俸三年!王府长史及一干涉案人等,皆被处死或流放!即刻执行!”
“臣遵旨!”张鲸躬身领旨,心中却对陈矩恨之入骨。他没想到,陈矩竟然如此厉害,不仅没有被扳倒,反而让德王遭受重创。
德王被严惩的消息传开,如一道惊雷,震彻各藩王府邸。连德王这般地位的亲王都落得如此下场,其他藩王谁还敢明目张胆阻挠清丈?一时间,各地藩王、豪强纷纷收敛锋芒,不敢再轻易与清丈队伍作对。山东的清丈工作,因此得以强力推进。
陈矩在山东期间,并未满足于弹劾权贵。他深知,清丈田亩要想长久推行,必须有一套完善的制度作为保障。他亲自走访田间地头,与地方官吏、老农反复交流,发现旧有的田亩登记册混乱不堪,地块界限模糊,业主信息不全,胥吏很容易上下其手,篡改数据。
为此,陈矩召集了地方上精通农事、算术的官吏,反复商讨,创造性地提出了“鱼鳞图册”之法。他下令,将每块田地的形状、四至、土质、面积、业主等信息,详细记录下来,然后按照田地的地理位置,如同鱼鳞般依次排列,绘制成图,编订成册。
为了确保鱼鳞图册的准确性,陈矩还规定,绘图时必须有两名以上官吏在场,并且要邀请当地德高望重的老农作为见证。图册绘制完成后,要一式三份,一份留地方官府存档,一份上报户部,一份由业主自行保管。如此一来,田亩状况一目了然,难以篡改。
鱼鳞图册推行之后,效果立竿见影。之前混乱不堪的田亩登记状况得到了彻底改善,胥吏再也无法随意篡改数据,隐匿田产的现象也大大减少。此法后来被推广至全国,成为明清两代田赋征收的重要依据,沿用数百年之久。
山东清丈工作圆满完成,共清查出隐匿田产两万余顷,增加国家税赋数十万两白银。消息传回京城,万历帝龙颜大悦,下旨嘉奖陈矩,晋升其为司礼监掌印太监,总领司礼监事务。
事了之后,陈矩并未直接回京复命。他特意绕道北直隶深州,来到了冯保的故乡。
冯保的故乡是一个小村庄,地处偏僻,民风淳朴。陈矩一行人抵达村庄时,正是午后。村庄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声鸡鸣狗吠。冯保的故居位于村庄的东头,早已破败荒芜。院墙倒塌,屋顶漏雨,院子里长满了杂草,几间房屋也摇摇欲坠,显得十分凄凉。
陈矩默默伫立在故居前,良久没有说话。他想起了冯保的一生,想起了两人在内书堂的初遇,想起了裕王府中的携手,想起了新政推行时的鼎力相助,也想起了权力顶峰的分歧与最终的结局。冯保晚年确实有过失,但他推行新政的功绩,却不可磨灭。
“赵忠,”陈矩缓缓开口,“你派人去附近镇上,雇佣工匠,将这处故居修葺一新。但不必恢复成豪宅,只需修缮加固,能遮风挡雨即可。”
“公公,您这是……”赵忠有些不解。
“我要将这里设为义学。”陈矩说道,“延请一位品行端正、学识渊博的塾师,免费教导乡里贫寒子弟读书识字。”
赵忠恍然大悟,连忙躬身应道:“属下明白!”
接下来的几日,工匠们开始对冯保的故居进行修葺。村民们得知消息后,纷纷前来帮忙。他们虽然不知道陈矩的身份,但得知他要在这里设立义学,让贫寒子弟有书可读,都十分感激。
十数日之后,义学修葺完毕。原来破败的故居,焕然一新。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房屋也修缮一新,还添置了桌椅板凳。陈矩亲自挑选了一位退休的老秀才作为塾师,又捐赠了一批书籍和笔墨纸砚。
学堂落成那日,村里的百姓纷纷带着孩子前来报名。孩子们穿着崭新的衣服,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笑容。老秀才坐在堂前,开始教导孩子们读书识字。
陈矩站在学堂外,看着这一幕,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他走进堂内,在供桌前悄然焚化了一叠纸钱。
他没有置一词,只是对着学堂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转身登车,奔赴那依旧波谲云诡的紫禁城。
车队渐渐远去,消失在远方的官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