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给咱家仔细着点，这画纸金贵，折了一角，仔细你们的皮！”
冯保的声音在司礼监值房内室响起，带着几分不耐，又藏着难掩的珍视。两个小太监弓着腰，双手捧着那卷《清明上河图》的边缘，正小心翼翼地往紫檀木轴上卷。墨迹在宣纸上晕染出千年的繁华，汴河上的漕船、街旁的酒肆、往来的行人，每一处细节都让冯保看得挪不开眼。
他伸出手指，在画卷上方虚虚点了点，嘴角噙着笑：“你看这虹桥，木料衔接得竟无半分缝隙，当年画这幅画的张择端，当真是把世间百态都装进笔下了。”
小太监不敢接话，只一个劲地应声“是”，手上的动作越发轻柔。
就在这时，值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小太监慌张的呼喊：“冯公！冯公！八百里加急！江南急报！”
冯保眉头猛地一皱，脸上的笑意瞬间敛去。他挥了挥手，沉声道：“慌什么？没看见咱家正在看画？”
那传报的小太监已冲进外间，跪在地上，双手高举着那份封漆严密的奏报，声音带着颤音：“冯公，是长江水患，溃堤百里，苏松常镇……全淹了！”
“什么？”冯保心里咯噔一下，再顾不上那幅《清明上河图》，转身快步走到外间，一把夺过奏报。撕开封条，展开信纸，上面的字迹潦草却字字惊心：“夏雨连旬不止，长江水位暴涨，寅时许，苏松常镇四府堤坝相继溃决，洪水漫灌，村落被冲，灾民流离失所，饿殍遍野，急请朝廷拨粮拨款，赈济灾民，抢修河堤……”
冯保的手指捏着信纸，指节微微发白。他沉默片刻，对着内室喊了声：“把画收好了，半点差错都不许有！”
“是，冯公。”内室的小太监连忙应声。
冯保整了整衣袍，脸上已换了副沉稳神色，对着跪在地上的小太监道：“起来吧，去传咱家的话，让所有秉笔太监、随堂太监，即刻到外间大堂议事，晚到一刻的，按司礼监规矩处置。”
“嗻！”小太监连忙爬起来，躬身退了出去。
冯保将奏报往桌案上一拍，走到大堂正中的紫檀木椅上坐下。不多时，司礼监的众太监陆续赶来，一个个垂手侍立，神色肃穆。陈矩站在人群前排，目光落在冯保脸上，等着他开口。
“江南水患，溃堤百里，苏松常镇成了泽国，灾民遍野。”冯保的声音在大堂内响起，沉稳中带着惯有的决断，“这事关漕运根基，漕运断了，京城的粮草供应都要受影响，万万不可轻忽。”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咱家记得，去年漕运结算，太仓里还存着十万两余银，可即刻拨付江南，用于紧急赈灾，采购米粮。陈矩，这事你去跟户部对接，让他们今日之内就把银两调出来，明日一早便派专人押送南下。”
陈矩上前一步，微微躬身，声音清晰却带着一丝凝重：“回冯公，那笔漕运余银……上月已被核准挪作他用了。”
冯保一愣：“挪作他用？咱家怎么不知道？挪去何处了？”
“是宫中秋节采买，还有各殿的修缮费用，”陈矩缓缓道，“上月十六，内阁批了条子，内务府来支取，半数已经运进宫中，剩下的也给了工部，账目……已然核销了。”
大堂内瞬间安静下来，众太监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作声。冯保脸上掠过一丝尴尬，随即转为恼怒，他猛地一拍桌案：“糊涂！中秋采买能值几个钱？各殿修缮就不能缓一缓？江南水患是何等大事，这银子怎么能随便挪用！”
陈矩道：“冯公，上月核准之时，江南尚无水患迹象，且中秋采买与殿宇修缮都是先帝旧例，内务府催得紧，内阁那边也签了字，属下实在拦不住。”
冯保一时语塞，他知道陈矩说的是实情。国库空虚不是一日两日了，内帑也早已捉襟见肘，这些年宫里的用度越发紧张，能挪的银子几乎都挪了个遍。
他沉声道：“那内帑呢？内帑里还能调出多少？”
“回冯公，内帑上月刚给太后娘娘备了寿礼，又给皇上添了些御用之物，如今剩下的不足三万两，若是全拨出去，宫里这月的用度都成了问题。”一旁的随堂太监李芳小心翼翼地回道。
冯保闭了闭眼，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击着，脑子里飞速盘算。江南是朝廷财赋重地，若是灾民安置不好，闹出民变，后果不堪设想。可眼下无银无粮，这赈灾之事该如何着手？
“冯公，”陈矩上前一步，从容开口，“应急之策，或可特批发行一批‘赈灾盐引’。”
冯保睁开眼，看向他：“赈灾盐引？细说。”
“令两淮、两浙盐商，凭盐引输粮至灾区，”陈矩道，“官府按当地粮价折合盐价，准其日后凭引支盐行销。盐商逐利，见有利可图，又能得官府褒奖，必踊跃输粮，如此一来，粮源可解，且无需立刻动用巨额现银。”
冯保眼睛一亮，这法子确实巧妙。盐是官控之物，盐引便是行盐的凭证，盐商们为了拿到盐引，必然会想尽办法筹集粮食运往江南。既解决了赈灾粮的燃眉之急，又不用朝廷即刻掏银子，简直是一举两得。
他当即点头：“此议甚善！陈矩，你速拟条陈，把这赈灾盐引的章程写清楚，午后便报内阁，再转呈皇上裁定，务必尽快落实。”
“嗻。”陈矩躬身应下。
消息传到内阁，张居正看着那份条陈，当即拍案叫好：“陈矩此计，甚合时宜！盐商富甲天下，以盐引换粮，既解江南之困，又不扰国库，速速拟旨，准了！”
内阁效率极高，当日便拟好圣旨，加盖玉玺，发往两淮、两浙盐运司，同时传令江南各府，做好接收粮船的准备。盐商们接到消息，果然如陈矩所料，纷纷行动起来。两淮盐商范世逵第一时间召集旗下粮庄，将囤积的十万石粮食装车装船，日夜兼程运往苏州；两浙盐商汪福光也不甘落后，调集八万石米粮，从杭州出发，沿运河直抵灾区。一时间，运河之上，粮船络绎不绝，江南灾区的粮荒压力稍稍缓解。
然而，粮源有了着落，选派前往灾区主持赈灾的官员，却成了新的难题。
司礼监大堂内，冯保坐在主位上，沉声道：“江南赈灾，事关重大，必须派一个得力的人去总揽全局。咱家意属张宏，他跟着咱家多年，办事稳妥，又熟悉钱粮调度，让他去当赈济使，负责携带内帑银钱，统筹各地捐献钱粮的发放，定能办好此事。”
张宏是冯保的心腹太监，平日里深得信任，此刻站在一旁，连忙躬身谢恩：“奴才谢冯公提拔，此去江南，必尽心竭力，不负冯公与朝廷所托。”
陈矩却上前一步，摇了摇头：“冯公，此事不妥。”
冯保眉头一挑：“哦？陈矩，你有何异议？”
“张公公办事确实稳妥，但此次江南之事，并非只是发放钱粮那么简单，”陈矩道，“水患之后，河堤需抢修，否则日后再发洪水，后果更甚。河工之事，技术性极强，非精通水利之人不可。张公公虽善管钱粮，却对治水一窍不通，若让他总揽全局，河堤修复之事恐难落实。”
“那你的意思是？”冯保问道。
“属下举荐潘季驯，”陈矩朗声道，“潘大人曾任河道总督，治水经验丰富，当年治理黄河，成效显着，且为人刚正不阿，断不会在赈灾与河工中中饱私囊。此次江南水患，河堤溃决，正需此等专业能臣督办水毁河堤的修复工程，方能保江南长久安宁。”
冯保脸色沉了下来：“潘季驯？他不是因去年黄河治理中与地方官员起了冲突，被罢官回乡了吗？”
“正是，”陈矩道，“但潘大人的治水之才，朝野皆知，此次江南灾情紧急，正是用人之际，当以国事为重，起复潘大人，让他专司河道之事，方能事半功倍。”
“咱家看你是老糊涂了！”冯保猛地一拍桌案，“赈灾之事，钱粮是根本，若钱粮发放出了差错，灾民必生乱。张宏是咱家的人，派他去，咱家方能放心。潘季驯虽有治水之才，却桀骜不驯，若让他掌了权，未必会听朝廷调度。”
“冯公，救灾如救火，当以民生为重，而非计较亲疏远近，”陈矩寸步不让，“张公公若去，只管钱粮发放，潘大人专司河工，各司其职，岂不更好？若让张公公总揽全局，河工之事一旦延误，江南百姓再遭水患，谁能担此责任？”
“你这是在指责咱家？”冯保的语气冷了下来。
“属下不敢，”陈矩躬身道，“属下只是觉得，此事关乎百万生灵，当慎之又慎。张公公可任赈济使，负责钱粮发放；潘大人起复为河道御史，专司河堤修复。如此分权，既保证了钱粮调度，又能让专业之人办专业之事，于国于民，都是上策。”
大堂内的众太监都屏住了呼吸，冯保与陈矩素来和睦，今日却为了赈灾官员的人选争执起来，谁也不敢插嘴。
冯保沉默了许久，心里暗自盘算。陈矩说的不无道理，河工之事确实非潘季驯不可，但若只派张宏去，河堤修复之事办不好，日后出了乱子，他也脱不了干系。可若是让潘季驯去了，又担心他与张宏起冲突，甚至会坏了自己的事。
“罢了，”冯保最终咬牙道，“就依你之言。张宏任赈济使，携带内帑三万两，统筹钱粮发放；潘季驯起复为河道御史，专司督办水毁河堤修复。但有一条，潘季驯若敢擅自插手钱粮之事，或与张宏为难，即刻押解回京问罪！”
“属下遵旨。”陈矩躬身应下，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旨意传下，潘季驯接到起复的圣旨时，正在家乡浙江乌程的田埂上查看水情。听闻江南水患，他早已心急如焚，接到圣旨，当即收拾行装，次日便带着几个随从，日夜兼程赶往江南。
临行前，陈矩特意避开众人，悄悄来到潘季驯的住处。
“潘大人，此去江南，任重道远。”陈矩握住潘季驯的手，沉声叮嘱。
潘季驯拱手道：“陈公公放心，季驯此去，必以百万生灵为念，全力治水救灾。”
“嗯，”陈矩点头，目光凝重，“河工之事，专业为重，你只管放手施为，所需物料、人工，朝廷会尽力调配。只是……”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张宏是冯公的人，此次负责钱粮发放，属下听闻他手下的一些太监，向来爱占小便宜。你在督工途中，若遇钱粮发放有阻滞不公之处，不必与张宏争执。”
潘季驯眉头一皱：“公公的意思是？”
“可密函直送司礼监陈矩处，”陈矩从袖中取出一枚特制的印章，递给潘季驯，“凭此印，你的密函可直接送到咱家手中，不必经由常例，咱家自会在朝中为你做主。”
潘季驯接过印章，入手冰凉，他深深看了陈矩一眼，郑重拱手：“陈公公这份信任，季驯记下了。必不辜负公公，不辜负朝廷，不辜负江南百姓。”
陈矩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吧，早日平定水患，让百姓能安稳度日，比什么都强。”
潘季驯转身离去，背影挺直，带着一股义无反顾的决绝。
张宏带着内帑银钱和一众手下太监，也很快抵达了江南苏州。刚到苏州府衙，他便召集当地官员议事。
“朝廷派咱家来主持赈灾，就是要让百姓有饭吃，有地方住，”张宏坐在主位上，端着架子道，“你们都给咱家听好了，各地捐献的钱粮，还有内帑的三万两银子，都要集中到府衙，由咱家亲自调度。谁敢私自动一分，咱家打断他的腿！”
苏州知府连忙躬身应道：“下官遵旨，已将各地运来的粮米、银钱都封存妥当，就等张公公示下。”
“很好，”张宏点了点头，“明日起，开设粥厂，每日辰时、申时各放一次粥。另外，组织民夫抢修河堤，工钱按日发放，不许拖欠。”
起初几日，一切还算顺利。粥厂按时放粥，河堤上也有民夫开始劳作。可没过多久，张宏手下的太监便动了歪心思。
“公公，这粥里的米太多了，”一个名叫刘全的太监凑到张宏身边，低声道，“咱们千里迢迢来江南赈灾，总不能白跑一趟。不如……把粥里的米掺些沙土，再少放一半，省下的米，咱们可以悄悄卖给粮商，赚的钱，公公您分七成，剩下的给兄弟们分了。”
张宏眼睛眯了眯：“这能行吗？要是被灾民发现了，闹起来可就麻烦了。”
“公公放心，”刘全笑道，“灾民们饿了那么久，能有口粥喝就不错了，哪还敢挑三拣四？再说，有公公您在，还有地方官员帮着遮掩，谁能发现？”
张宏沉默了片刻，想到那白花花的银子，终究是动了心：“小心点，别出岔子。”
“公公放心，属下省得。”刘全连忙应下。
从那以后，粥厂的粥变得越来越稀，碗底甚至能看到明显的沙土。不仅如此，张宏手下的太监还联合当地一些依附他们的官员，在发放赈灾银钱时层层克扣。本该发给民夫的工钱，被克扣了三成；本该发放给灾民的棉衣、粮食，也被换成了破旧的衣物和发霉的米粮。
“这是什么粥？根本就是米汤！还有沙土！”一个灾民捧着碗，愤怒地喊道。
“就是！这棉衣都是破的，怎么过冬？”另一个灾民举起手里的棉衣，上面满是破洞。
粥厂的太监见状，立刻上前呵斥：“吵什么吵！有得吃有得穿就不错了，再吵，连这些都没有！”
灾民们敢怒不敢言，只能默默忍受。可随着时间推移，克扣的现象越来越严重，甚至有灾民因为吃了发霉的米粮，上吐下泻，病倒在地。
此时的潘季驯，正在苏州城外的河堤上督工。他穿着草鞋，挽着裤腿，亲自和民夫们一起搬运石料。看到民夫们一个个面黄肌瘦，精神萎靡，他心里起了疑。
“老乡，朝廷给你们发的工钱，都按时拿到了吗？”潘季驯拉住一个民夫，问道。
那民夫看了看四周，见没人注意，才压低声音道：“潘大人，工钱是发了，可少了三成。说是朝廷拨款不足，只能先发这些。”
潘季驯眉头一皱：“那你们吃的粥呢？我看你们一个个都像是没吃饱的样子。”
“粥？”民夫苦笑道，“那也能叫粥？稀得能照见人影，还有沙土，有时候甚至是霉米，好些人吃了都病倒了。”
潘季驯心里一沉，他当即叫来随行的幕僚：“你立刻去附近的粥厂看看，再去查一查赈灾银钱和粮米的发放账目。”
“是，大人。”幕僚连忙应下。
没过几日，幕僚便带回了消息：“大人，查清楚了。张宏手下的太监联合当地一些官员，在发放钱粮时层层克扣，粥里掺沙土、换霉米，省下的粮米和银钱，都被他们私分了。这是属下收集到的证据。”
幕僚递上一叠纸，上面记录着克扣的明细，还有几个被克扣灾民的证词。
潘季驯看着那些证据，脸色铁青。他猛地一拍桌子：“岂有此理！赈灾粮款，乃是百姓的救命钱，他们也敢动！”
他当即决定，要亲自去粥厂一探究竟。
这日辰时，粥厂准时开粥。刘全带着几个太监，正在指挥发放。灾民们排着长队，一个个拿着碗，眼神里满是期盼，可当接过那碗稀得能透光的粥时，脸上都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都快点！磨磨蹭蹭的，后面的人还吃不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