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珩闻言,脚步彻底停下,眸中思量之色愈浓。
“方寸之间……”他低声重复着沈知微的话,眼中迷雾渐散,闪过一丝明悟,“杨健。”
“属下在。”
“秦老近来除了睡眠不佳,偶有咳嗽,可还有其他异状?尤其是与这渝县相关之事。”
杨健凝神细想,猛地抬头:“有一事属下探得,秦老月前曾去过一次县衙,似乎是为了城西清水河上一座年久失修的石桥。那桥是附近几个村落孩童上学的必经之路,桥墩松动,甚是危险。秦老找过县令,但县令以库银紧张、需层层上报为由搪塞了过去,后来似乎就不了了之了。”
“清水河……石桥……”萧景珩眼神锐利起来,“可知那县令为何推诿?”
杨健面露一丝不屑:“属下打听到,并非库银真紧张,而是县令打算将修缮的工程留给自己的小舅子,正在运作,故而拖延。”
“自身难保……笑话……体恤民情……”萧景珩将秦老之前讥讽的话语串联起来,嘴角慢慢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我明白了。秦老并非不问世事,他看的,正是这‘方寸之间’的世事,他骂我自身难保是假,笑我未能体察这真正的民情才是真!”
他转向沈知微,眼中带着赞许:“多谢知微,亏得你一语点醒梦中人。秦老要看的,不是我能说出多么冠冕堂皇的治国方略,而是我能否解开他出的这道‘题’——这渝县之内,方寸之地,一件他关心却未能解决的民生小事。”
卓尔悦仍有不解:“可那怪兰……”
“那‘鬼兰’便是隐喻。”萧景珩思路愈发清晰,“它生于背阴,如同这渝县被忽视的角落;浇水过勤根部淤积,如同官吏盘剥,看似‘滋润’,实则窒碍生机;它需要‘戾气’才能开花,这‘戾气’绝非凶煞,而是……破开淤积、扫除阴霾的决断之力。秦老剪去健康枝叶,是告诉我们,循规蹈矩、按部就班,解决不了沉疴顽疾!”
一番剖析,让众人豁然开朗。
“殿下,那我们该如何做?”沈知微问道。
萧景珩目光坚定:“自然是去修那座桥,而且,要以最快的速度,最扎实的工料,最光明正大的方式去修。”
他立刻吩咐:“杨健,你立刻去查清修缮石桥所需工料、匠人费用,估算出一个确数。卓尔悦,你持信物,去找渝县驻军的校尉,调一队工程营的兵士,就说是府衙体恤民情,协助地方修缮公共设施。记住,动静不妨大一些,但绝不可扰民,工钱照市价给付。”
“殿下,动用军队修桥,是否过于明目张胆?若是被发现……”卓尔悦有些顾虑。
萧景珩冷笑:“放心,这事我自然会安排的天衣无缝,让别人瞧不出来,若是我连这点本事都没有,还谈什么起势。”
他又对沈知微道:“知微,你心思细,去走访一下附近村落,尤其是家中孩童需过桥上学的人家,了解具体情况,也看看他们是否还有其他难处。”
“是!”三人领命,各自行动。
接下来的两日,清水河畔一改往日的沉寂。一队军容整肃的兵士在工匠指导下,热火朝天地清理桥基、搬运石料、加固桥墩。
消息自然传到了县衙,县令坐立不安,几次派人前来“协助”,都被卓尔悦不软不硬地挡了回去。
第三日傍晚,一座坚固平整的新石桥已然横跨清水河。夕阳余晖下,村民们欢声笑语,孩童们在桥上来回奔跑,测试着新桥的稳固。
也就在此时,秦老那位沉默的老仆,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桥头,看了片刻,又悄无声息地离去。
当晚,萧景珩正在临时居所翻阅书卷,杨健来报:“殿下,秦府老仆送来一张字条。”
萧景珩接过,展开,上面只有力透纸背的两个字:
“可教。”
萧景珩捏着字条,久久不语,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又带着一丝复杂的笑意。
次日,萧景珩再次来到竹林小筑。这一次,无需通传,竹扉虚掩着。
他推门而入,只见秦老依旧坐在那盆“鬼兰”前,但今日并未浇水松土,只是静静看着。那盆鬼兰似乎并无多大变化,但仔细看去,被剪断枝叶的旁边,似乎冒出了一个极其微小的、深紫色的花苞。
“戾气催花,诚不我欺。”秦老头也不回,声音依旧沙哑,却少了几分之前的拒人千里,“坐。”
萧景珩依言在旁边的蒲团上坐下。
“桥修好了?”秦老问。
“修好了。”
“用了兵?”
“用了兵。”
“不怕授人以柄?”
“为民解困,便是最大的‘柄’。若有人以此攻讦,晚辈求之不得。”
秦老终于转过身,浑浊的眼睛里那抹锐利沉淀下去,变得深邃:“你可知,为何先前骂你?”
“晚辈愚钝,如今方知。秦老骂的是晚辈只见朝堂风云,不见民间疾苦;只思权谋自保,未行仁政实事。”
秦老微微颔首,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两杯粗茶,推给萧景珩一杯:“治国如养兰,书本上的道理是水,是光,但水多则烂根,光强则灼叶。须得看这株兰本身需要什么,它生于背阴,你便强予烈日,是害它。它根已淤积,你仍按部就班浇水,是蠢。有时候,就得下点猛药,动点‘戾气’,剪去些看似健康实则无用的枝叶,才能焕发生机,催出花朵。”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继续道:“你身处逆境,能想到来这渝县体察民情,算你有点心思。但若只将此地当作暂避风雨的巢穴,或是收买人心的秀场,那你永远也请不动老夫。老夫致仕,不是心灰意冷,是懒得再看那些冠冕堂皇的表演。”
“晚辈受教。”萧景珩心悦诚服。
“说说吧,”秦老放下茶杯,目光如炬,“你如今这局面,打算如何‘剪叶’,如何‘催花’?”
竹舍内,茶香袅袅,一老一少的身影对坐,这一次的谈话,才真正开始触及那纵横捭阖的天下棋局。
而门外,沈知微与卓尔悦相视一笑,知道殿下这第一步,终是走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