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这期间,杨健几乎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暗线,将秦老在渝县的生活摸了个底朝天。回报的消息却让人有些无从下手——秦老生活极简,除了读书、品茶、偶尔自己侍弄一小片菜畦,并无特殊嗜好。
若说烦难,似乎也只是近来睡眠不佳,偶有咳嗽。
萧景珩沉吟片刻,吩咐杨健备上些安神的药材和一本前朝山水画大家的真迹图册——他记得秦老年轻时曾痴迷此道。
再访竹林小筑,依旧是那扇竹扉,那位老仆。
听闻萧景珩再次来访,竹舍内沉寂了片刻,终于传来一个略显沙哑却中气十足的老者声音:“让他进来吧。”
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萧景珩心中一振,整理衣冠,迈步而入,卓尔悦和沈知微作为随从,紧跟其后。
竹舍内陈设果然简单,一桌,一榻,几架书,墙上挂着一幅墨迹已旧的“慎独”二字。
一位须发皆白、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布袍的老者,正背对着他们,慢悠悠地给一盆长势奇怪的兰花浇水。
那兰花叶片蜷曲,颜色暗沉,与寻常兰花大不相同。
“晚辈萧景珩,拜见秦老。”萧景珩躬身行礼,姿态放得极低。
秦老仿佛没听见,依旧专注于手中的水壶,直到将那盆怪兰的每一片叶子都淋得湿漉漉的,才缓缓转过身。
他面容清癯,眼神浑浊,看上去就像个寻常的乡间老叟,但当他目光扫过来时,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锐利,让卓尔悦这等桀骜之人,都不自觉地收敛了气息。
“东西放下,人可以走了。”秦老指了指桌子,语气平淡,甚至带着点不耐烦。
萧景珩并未因这逐客令而动怒,反而更加恳切:“秦老,晚辈此番前来,是真心求教。如今朝局……”
“打住!”秦老抬手打断,浑浊的眼睛瞥了萧景珩一眼,“老夫致仕多年,早已不问世事。什么朝局,什么天下,与我这山野老朽何干?你若有心,不如帮我看看这盆‘鬼兰’,为何总是不开花?”
他将水壶往旁边一放,竟真的开始研究起那盆怪兰,将萧景珩晾在了一边。
卓尔悦额角青筋跳了跳,强忍着没发作。
萧景珩深吸一口气,顺着秦老的话道:“晚辈对花草之道所知甚少,不敢妄言。不过,晚辈这位侍女,略通此道。”他示意沈知微上前。
沈知微会意,上前一步,对着秦老盈盈一拜,然后仔细观察那盆“鬼兰”。她确实读过不少杂书,为了讨好一位顾客,更是刻意对名贵花草多加了解,但这盆兰花的形态实在诡异。
“秦老,”沈知微声音轻柔,“此兰叶片蜷曲,色泽暗沉,似有积郁之相。晚辈浅见,或非缺水,而是此地过于荫蔽,光照不足,且浇水过勤,根部恐有淤积。”
她说的条理清晰,合情合理。
秦老却嗤笑一声,浑浊的眼睛翻了翻:“光照不足?浇水过勤?你个小丫头懂什么?这‘鬼兰’就是要长在背阴处,喝饱了水才精神,我看它不开花,是缺了点儿……戾气。”他说着,竟拿起旁边一把小剪刀,咔嚓一下,剪掉了一片看似健康的叶子。
这举动看得沈知微眼皮一跳,这完全是违背常理的养护方法。
她还想再说什么,秦老却已经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行了,你们这些年轻人,就知道按图索骥,不懂变通,看了也白看。”
沈知微第一次感到一种无力,这老头根本不按常理出牌,她的知识和逻辑在这里完全派不上用场。
萧景珩见状,再次开口,试图将话题引回正轨:“秦老,花草之道,亦可窥见治国之理。譬如这浇水,过犹不及……”
“治国?”秦老猛地转过头,盯着萧景珩,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近乎嘲讽的光,“你一个被废的太子,自身尚且难保,还谈什么治国?你以为躲在这渝县,穿着布衣,摆弄几下锅灶,就是体恤民情了?笑话。”
这话可谓尖刻至极,连沈知微都变了脸色。
卓尔悦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秦老,殿下敬您是长者,您岂可……”
“尔悦!”萧景珩厉声喝止,脸色虽然有些发白,但依旧维持着风度,“秦老教训的是,是晚辈……冒昧了。”
秦老哼了一声,不再看他们,自顾自地又拿起一把小铲子,开始给那盆“鬼兰”松土,嘴里还念念有词:“土太实了,憋得慌,得松松,让它透透气,不然怎么开出带煞气的花……”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将他们视为不速之客,被彻底无视。
场面一时极为尴尬。
沈知微看着秦老那近乎怪诞的行为,果然符合天才的定律,越有才的人越是奇怪。
寻常的礼贤下士、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对他恐怕毫无作用。
她轻轻扯了扯萧景珩的衣袖,微微摇头,示意今日不宜再谈。
萧景珩看着秦老佝偻着背、专心捣鼓花盆的背影,最终深深一揖,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晚辈……告退,改日再来向秦老请教……花草之道。”
退出竹舍,走在幽静的竹林小径上,气氛沉闷。
卓尔悦气得脸色发红:“这老匹夫,简直不可理喻,我看他就是个疯老头。”
杨健眉头紧锁,沉声道:“秦老此举,必有深意,只是……我等一时难以参透。”
萧景珩沉默不语,方才秦老那句“自身尚且难保”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上。
他所有的隐忍和谋划,在真正的明眼人看来,是否真的如此不堪一击?
沈知微跟在萧景珩身侧,看着他紧绷的侧脸,轻声说出自己的猜测道:“殿下,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秦老之‘怪’,或许正是其‘不凡’之处。他出的题,不在经史子集,而在方寸之间。”
萧景珩脚步微顿,看向她。
沈知微继续道:“我猜他所言的‘戾气’,所行‘悖理’,或许并非胡言乱语,而是另有所指,殿下还需深思。”
她的话,让萧景珩眼中的阴霾稍稍散开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