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七年的腊月,对于高殿俊一家来说,是一个历史性的转折点。
他们把祖祖辈辈在兴旺岛落脚的房子卖给高秀平,马上全家搬迁到云港市。
本来他以为高秀平交了定金,不会那么快就把房款全部凑齐。村子里来钱的地方太少,他们家为盖这所房子,准备了好多年,如果不是儿子做生意,哪有钱盖这么好的房子。
高殿俊甚至担心高秀平没有能力支付余下的房款,他的内心是佩服高秀平的,这孩子聪明能干,肯吃苦。但他隐隐觉得,高秀平这个女孩儿心太大,竟然两处房子都要。
高殿俊不想管那么多,反正高秀平已经交了定金,要卖也只能卖给她。他相信最少一处房子的钱高秀平是没问题的。他巴不得高秀平不要那么快就把钱凑齐,那样的话,他就不用那么快搬走。
高殿俊想在这个房子里再过一个春节,他要跟小时候一起长大的小伙伴叙叙旧。
他们一起长大的也没几个,高永纯算一个,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人活七十古来稀。
他要跟高永纯喝酒吹牛,他想起有一次喝酒把高永纯惹火了,两人干了一架。
那天他们谈到孩子,本来是互相吹捧,高永纯说:“你家孩子有出息,做生意挣大钱。”
高殿俊说:“你家可惜女娃子多,白养了。”
高永纯当时喝得有点高,咂摸着“白养”这两个字:“我怎么越想越不得劲,怎么就白养了,那感情是不如你家儿子有出息,是不是?”
高殿俊一看老伙计误解赶紧解释,结果越抹越黑。最后二人争得脸红脖子粗,被高连发等人拉开。
第二天二人醒酒后,谁也不承认夜来晚上的事,大家也就当啥也没发生。
高殿俊这时候想起高永纯,他想把家里不用的东西送给高永纯,他家孩子多,用得着。
他要去看看屯子里的亲戚,高殿海,提起高殿海,他沉默良久,然后……其实也没啥然后,他就是不想尽快动身。
他从小在这里长大,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对他来说都有不尽的回忆。
他对这个村子有太多不舍,他漫步在村屯的每一个角落,张家的草垛、李家的粮仓、王家的牛棚……每一处都有家乡的气息,他要把这些都留在记忆里。
他还想杀年猪,请好多人一起热闹一下,大家一起围在土炕上,大碗喝酒,大碗吃肉,去云港后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他还想……他设计许多幻想。
可没想到,刚过没几天,高秀平居然把房款凑齐,还是两处房子的房款,牛皮纸包裹的红色各族人民大团结的五元钱纸币,一大摞子,真金白银摆在他面前。
高秀平几天时间就把钱凑齐了,这个孩子也太能耐了。高殿俊无法想象高秀平是怎样做到的。
高吉年夫妻正准备返回云港,他们这一次回来是给母亲烧三周年。
高殿俊的老伴儿王美丽去世三个年头,在这三年里,高殿俊自己一个人住在这个房子里,陪伴他的是老伴留下的气息。
在这三年时间内,儿子儿媳怕他孤单,经常回来看望他,往返云港和兴旺岛的车船票摞起来装了一帽盒。
高殿俊知道,自己如果继续坚持住在兴旺岛,那不是给子女减少麻烦,而是给子女添麻烦,甚至说是徒增烦恼。
高殿俊不糊涂,在给王美丽做第三个周年祭的时候,他坐在坟头,眼睛直勾勾地瞅着捏成莲花状的饽饽,深情地与老伴告别:“老伴啊,我跟孩子们去市里住一段时间,过几年再回来陪你。”
韩涛听了,眼里满是欣慰,拉着高殿俊的手说:“爹,您早该这么透亮了,这样我们也能安心些。到了云港,我们好好孝顺您。”
高吉年也在一旁点头,“是啊爹,云港那地方也热闹,您去了肯定能过得舒心。”
高云更是体贴:“爷爷,你去云港后,我有空就带你压马路。”
高殿俊看着儿子儿媳和孙女,心里暖暖的,“行,那就这么定了。你们先回云港,我在老家卖房子,慢慢收拾一下,等过了年,房子卖了,开春后咱们再搬家。”
高殿俊虽然心中还有对兴旺岛的不舍,但想到能和儿子一家好好生活,也觉得未来有盼头,内心是喜悦的,于是他把想卖房子去云港的想法告诉了高连发。
高殿俊没想到高连发得到消息后告诉高秀平,高秀平凑款、追款、买房、过户,一波操作后,让高殿俊的搬家时间被动提到春节前。
早在五年前,高吉年夫妻就动员父母搬到市里住。他们在云港市做船舶贸易,生意做得不错。
高吉年夫妻在他们居住的同一栋楼给父母买了一套房子,希望父母搬到云港市,在他们跟前儿生活,方便照顾。
那时候王美丽还活着,老太太刚强一辈子,生怕给子女添负担。寻思着到了云港市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张着两张嘴等着儿子儿媳妇养活,心里过意不去。
如果在家里,种点儿地,种点儿菜,捡点柴火烧烧土炕,基本没什么花销,能省就给儿子儿媳妇省一点儿,尽量别麻烦子女。
一辈子省吃俭用的老人,永远不会理解什么才是真正的麻烦。他们不知道能用钱办到的事情,那不叫麻烦。真正的麻烦是拿钱解决不来的。
直到有一天,王美丽突然胸闷气短、呼吸困难,还伴随着剧烈的咳嗽。
开始的时候她能忍则忍,后来越来越严重,咳出的血丝像绣线般缠在帕子上,喘气声像破风匣子似的呼哧呼哧。
高殿俊意识到老伴的病不轻,不能再依着她继续死扛硬扛,他赶忙请了村里的郎中来看。
郎中摇着头说情况不太好,建议去大医院瞧瞧。高殿俊这才慌了神,去大医院,那得花多少钱啊?这几年他们省吃俭用的钱够吗?
听说要去大医院,王美丽说啥也不同意:“我不去云港,要死我也要死在家里,我不会给孩子添麻烦。”
高殿俊劝他说:“这个病在咱们这屯子里没法治,去大医院看看,兴许有办法!”
王美丽坚持说:“反正我不去,我活那么大岁数,也够本了,死了也没啥牵挂。”
高殿俊说:“你不牵挂我吗?你走了我咋办?”
王美丽笑了:“你再去找你的老相好啊,她现在又是自己个儿过,你跟她一起不是正好吗?”
高殿俊生气地说:“你咋还说这种话气人呢?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啊?”
原来高殿俊年轻的时候喜欢李寡妇,李寡妇开始对他挺好,后来看上刘乃超挣钱多,就把高殿俊晾一边去。
刘乃超的姐姐刘乃芳感觉李寡妇精明算计,怕弟弟吃亏,极力阻拦。
后来李寡妇的丈夫海难去世,刘乃超的妻子难产去世,李寡妇以为机会来了,千方百计找机会跟刘乃超接近,结果刘乃超对曲桂娥一见钟情,二人很快结婚。李寡妇仍然一个人过。
李寡妇来曲桂娥家里闹事的时候,屯子里许多人都看见,高殿俊说了一句:“她怎么还没长大啊?”
高殿俊其实是想说李寡妇做事不成熟,本是一句贬低的话,却被王美丽曲解成“她还年轻呗?我老了吗?”
高殿俊真是哭笑不得,懒得跟妻子解释:“女人就是喜欢自己找别扭。”
王美丽这个时候提起李寡妇,高殿俊没心情也没理由跟她理论。他笑着哄妻子:“她哪有你漂亮,我谁都不要,就要你好好活着。”
女人对赞美的语言永远没有抵抗力,即使知道是糖衣炮弹,也会感觉如沐春风般温暖,毕竟,编造谎言也需要成本,舍得花成本总比白嫖强。
高殿俊瞒着妻子给儿子打电话:“吉年,你娘她得了不好的病,我想带她去云港。”
高吉年没有想到母亲的病会那么严重,他还感觉挺高兴:“好啊,我早就叫你们来云港,你们就是不听,我马上安排一下回去接你们。”
高吉年夫妻撂下生意就赶了回来,当他们看到躺在土炕上的母亲憔悴的面孔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高吉年急切地问:“爹,我娘她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高殿俊说:“就是最不好治的那种病,是肺部的,已经到了晚期。”
那时候的老人对于“癌症”这个字眼儿是谈虎色变,高殿俊把那两个字留个括号。
尽管没有听到癌症这两个字,高吉年还是心中一紧,他知道父亲留给他的括号里的字意味着什么。
高吉年夫妻立刻决定带母亲去云港的大医院治疗。可王美丽依旧执拗,死活不肯去。
高吉年急得眼眶泛红,“娘,您就别犟了,现在医学发达,说不定能治好呢,您不为自己想想,也为我和爹想想啊。”
王美丽笑着说:“这辈子我知足,我不想去医院遭那个罪。”
王美丽的笑比哭都难看,她面颊凹陷得能看见额骨的轮廓,皱皱巴巴的皮肤堆成一道道皱纹,笑起来那皱纹就像刻在高殿俊心上的刀痕。
韩涛想了想说:“娘,你自己知足,可是你想过我们吗?你就这样不去医院,在家里硬扛,别人会说你儿子儿媳不孝顺。”
王美丽说:“怎么会呢?吃五谷杂粮哪有不得病的?去医院就能不死人吗?难不成还都活成老不死。”
正在一家人劝说无果的情况下,高云风尘仆仆地赶回来。
她穿着云港秋林公司新到的红色呢子料的列宁装,头发束在脑后,显得干练又精神。
高云是王美丽的孙女,是云港市广播电台第一个播音主持,当年她被选中的时候,那叫一个风光,比考中状元都牛。
她一进家门,就看到了僵持的场面。高云看到无奈的父母和爷爷,又看看倔强的奶奶,看来动员奶奶去云港的任务只有靠自己。
她走到王美丽床边,握住她的手,轻声说:“奶奶,我知道您是怕花钱,怕给我们添麻烦。但您想想,要是您不去治疗,我们心里得多难受啊。
“我在云港工作,接触的人多,也了解到现在很多病都有办法治。您就当是去云港看看我工作的地方,散散心,好不好?”
王美丽看着乖巧懂事的孙女,眼神有些松动。
高云接着说:“而且奶奶,云港那边的医院设备好,医生也专业,说不定去了很快就能治好,您还能多陪我好些年呢。”
王美丽看到王云,病就好了大半:“云儿啊,其实奶奶没有病,我看见你就好了。”
高云说:“既然你看到我就好了,那你去云港不就天天可以看到我了吗?那样你就不用治病了。”
王美丽犹豫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行,那奶奶就听你的,跟你们去云港。”
高云脸上露出了笑容,一家人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了地。
高吉年和韩涛松了一口气,高吉年赶忙去联系车辆和船只,准备带母亲去云港。
高殿俊看着老伴,心中既欣慰又担忧,欣慰的是老伴终于肯去治疗了,担忧的是不知道这病能不能治好。
一家人忙忙碌碌地收拾东西,踏上前往云港的路。
到了云港中心医院,穿白大褂的医生用听诊器贴着王美丽的后背听了许久后,安排她做了x光胸片和痰涂片检查,结果发现肺部的阴影和肿块,病情比想象中还严重。
医生把高吉年一家叫到办公室,严肃地说:“老太太得的是肺癌,而且已经到了晚期,情况很不乐观。”
高殿俊本是抱着希望来的,一听这里也没啥好办法,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
高吉年强忍着泪水,问医生:“那还有办法治吗?”
医生扶了扶眼镜,“目前的治疗流程是先进行手术评估,如果可以手术,就尽快切除携带肿瘤的肺叶,术后再配合中药治疗。但患者年纪大,手术风险很大。”
一家人陷入了沉默。高云咬了咬嘴唇说:“不管怎样,先试试手术吧,说不定奶奶能挺过去。”
高殿俊点点头,“对,只要有一线希望,咱就不能放弃。”
于是,一番术前准备后,王美丽被推进手术室。手术进行了好几个小时,高殿俊一家在手术室外焦急地等待着。
终于,手术室的门开了,医生走出来说:“手术很成功,但接下来的治疗还得看老太太的身体承受能力。”
一家人听后,心里燃起了一丝希望,他们期待着王美丽能慢慢好起来。
这一场病,也让高殿俊深刻意识到,有时候依靠子女并不是添麻烦,而是活下去的希望。
王美丽手术后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她坚持回兴旺岛住,不想拖累孩子。病情加重的时候,就会被迫带到云港住院治疗。
两年时间里,一家人在云港和兴旺岛之间来回穿梭,在驴车、马车和轮船之间搬来搬去。王美丽最后经不起折腾,说啥也不去云港,在家吃医生给配的硫磺粉。
最终,王美丽没能战胜病魔,经受了两年的病痛折磨,最后撒手人寰。
王美丽走后,留下高殿俊一个孤独的老头。儿子儿媳不放心,经常要来家看望他,一再恳求他去云港市。
高殿俊答应儿子儿媳,他要在家里住三年,他要陪伴妻子留下的气息。
高吉年夫妻拗不过父亲,毕竟,他们走不进老人孤独的灵魂。
老人的内心,有一道防控墙,那是不容侵犯的尊严。做晚辈的,不可以越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