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辞的手指悬在仙骨上方,指尖的温度几乎要灼穿那层薄薄的皮肉。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缕比发丝还要微弱的暖意正一丝丝流逝,像沙漏里漏尽的沙,每一秒都在抽走他胸腔里的力气。
“灵溪。”他对着胸口低语,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别睡,跟我说说话。说你想吃清澜谷的桂花糕,说你想看江南的雨,什么都行。”
仙骨深处传来一阵微不可查的震颤,像是濒死的蝶翼在最后扇动。一道细若游丝的意念钻进食指——是灵溪的气息,带着魂体撕裂般的痛楚:“沈清辞……疼……”
沈清辞的心脏骤然缩成一团,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从未听过灵溪说疼。当初在黑瘴森林被墨渊的黑魔掌击中,她魂体溃散时没说疼;在断魂崖燃烧本源救下他时,她也只是轻声叮嘱他要去看江南烟雨。可现在,这声微弱的“疼”,却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他最柔软的地方。
“我知道,我知道。”他笨拙地用指腹摩挲着仙骨上那道浅淡的狐纹,试图传递些许暖意,“我们马上就回去找谢先生,他一定有办法的。忍一忍,好不好?”
魂火没有再回应,那缕暖意却像是被他的指尖焐住了,勉强维持着没有再减弱。沈清辞这才敢稍稍松口气,小心翼翼地将衣襟系好,确保仙骨贴在最贴近心口的位置,然后转身看向林风。
林风正用长刀拄着地面,脸色苍白如纸,左臂的伤口又渗出了血,染红了半边衣袖。他见沈清辞看来,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沈前辈,我们……我们该出去了。”
沈清辞点头,走过去扶住他的胳膊:“还能走吗?”
“能!”林风咬着牙站直身体,“这点伤不算什么。”
沈清辞没再多说,从怀里掏出一瓶伤药塞给他:“先敷上,出去再说。”
两人相互搀扶着,慢慢走出断魂窟。来时的石缝此刻显得格外漫长,两侧石壁上的血色纹路在照明符的光线下泛着诡异的红光,像是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视。沈清辞走得极慢,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颠簸会惊扰了仙骨里的灵溪。
“沈前辈,灵溪姑娘她……”林风终究还是忍不住问,声音压得很低。
沈清辞的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她会没事的。”语气坚定,却掩不住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林风看着他紧绷的侧脸,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他能感觉到沈前辈身上散发出的悲伤,像无妄崖的煞气一样浓稠,却又被他死死地禁锢在眼底,不肯泄露半分。
走出石缝时,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透过无妄崖的崖口洒进来,给满地的狼藉镀上了一层凄艳的金色。流云宗的弟子们正在清理战场,有的在掩埋尸体,有的在修补法器,偶尔传来一两声低低的交谈,却没人敢大声说话,仿佛怕惊扰了这片刚刚经历过血与火的土地。
“沈前辈!林师兄!”一名负责警戒的弟子看到他们,惊喜地喊了一声,连忙跑过来,“你们没事吧?宗主正到处找你们呢!”
沈清辞摇了摇头:“我们没事,带我去见风宗主。”
弟子领着他们往营寨走去。一路上,不少流云宗弟子都停下手中的活计,看向沈清辞的目光里充满了敬佩和感激。是这个人,在关键时刻潜入断魂窟,阻止了月姬打开魔界裂隙;是这个人,以一己之力斩杀了化丹初期的月姬,解除了无妄崖的危机。
可沈清辞对这些目光视若无睹。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胸口,感受着那缕若有若无的暖意。他能感觉到灵溪的魂火在微微波动,像是在努力维持着不散,每一次波动都牵扯着他的神经。
中军帐里,风清扬正和几位长老商议着什么。见沈清辞进来,他立刻起身,脸上露出真切的笑意:“小道友,你可算回来了!老夫正担心你呢。”
“幸不辱命。”沈清辞微微颔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月姬已除,裂隙已合,这都多亏了小道友。”风清扬说着,示意弟子上茶,“来,坐下歇歇,老夫已经让人备了庆功宴,今晚我们不醉不归。”
“风宗主客气了,”沈清辞没有落座,“我想尽快离开无妄崖,带灵溪去找医仙谢无咎。”
风清扬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他看了一眼沈清辞紧绷的脸色,又看了看他始终护着胸口的动作,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灵溪姑娘她……”
“魂体受损严重。”沈清辞直言不讳,“谢先生精通魂术,或许有办法。”
风清扬沉吟片刻:“也好。无妄崖煞气重,确实不宜久留。老夫让人备了马车,送你一程?”
“不必了,”沈清辞摇头,“我想尽快赶路,步行更快些。”
“那老夫也不勉强。”风清扬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递给沈清辞,“这是‘凝神玉’,能汇聚天地灵气,或许能暂时稳住灵溪姑娘的魂体。就当是老夫谢你为正道除害的谢礼。”
沈清辞接过锦盒,打开一看,里面躺着一块鸽子蛋大小的白玉,玉质温润,隐隐有灵气流转。他能感觉到玉中蕴含的温和灵力,确实对魂体有益。
“多谢风宗主。”
“小事一桩。”风清扬摆了摆手,“林风,你伤势未愈,就随沈小道友一起回去吧,也好有个照应。”
“是,宗主!”林风连忙应道。
沈清辞没有拒绝。他知道自己此刻心神不宁,有林风在身边,或许能帮上些忙。
离开营寨时,夕阳已经沉入地平线,只留下漫天绚烂的晚霞。沈清辞将凝神玉贴身放好,让它紧挨着仙骨,然后加快了脚步。林风忍着伤痛,紧紧跟在他身后。
“沈前辈,我们往哪走?”林风问道。
“先去月狐谷。”沈清辞头也不回,“谢先生应该还在那里。”
两人一路疾行,不敢有丝毫停留。沈清辞的脚步极快,几乎是施展着惊鸿剑影的身法,林风只能勉强跟上。夜色渐深,月光透过无妄崖的缝隙洒下来,照亮了前方的路,却驱不散空气中残留的煞气和血腥。
走到半夜,林风实在支撑不住了,脚步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沈清辞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脸色惨白,嘴唇发紫,知道他伤势发作,不宜再行。
“歇会儿吧。”他找了块相对干净的石头,让林风坐下,然后从怀里掏出伤药,“重新敷上。”
林风感激地接过药瓶:“多谢沈前辈。”
沈清辞没有说话,走到一旁,背对着他坐下,双手轻轻按在胸口。他能感觉到,凝神玉的灵气正缓缓渗入仙骨,与灵溪的魂火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层微弱的护罩,暂时阻止了魂火的消散。
“灵溪,”他对着胸口轻声道,“我们快到月狐谷了。谢先生一定有办法救你,你再坚持一下。”
魂火轻轻颤了颤,像是在回应他的话。一道微弱的意念传来,带着浓浓的疲惫:“沈清辞……我好像……看到清澜谷的月亮了……”
沈清辞的心猛地一揪。清澜谷的月亮,是他们初遇时的月亮,那时灵溪还是只顽皮的小狐狸,总爱蹲在井边捞月亮,而他,还是个一心向道、不懂情爱的龙虎山弟子。
“等你好了,我们回清澜谷看看。”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去看看那口井,看看那棵桂花树,好不好?”
魂火没有回应,似乎是陷入了沉睡。沈清辞不敢再打扰她,只能静静地坐着,感受着胸口那片微弱的温热,像是守护着世间最珍贵的宝藏。
林风敷好药,看着沈清辞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他从未见过如此深情的沈前辈。那个在战场上冷静果决、杀伐果断的修士,此刻却像个守护着易碎珍宝的孩子,小心翼翼,满心牵挂。
“沈前辈,”林风忍不住开口,“灵溪姑娘一定会没事的。谢先生医术通神,肯定有办法的。”
沈清辞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休息了大约一个时辰,林风的伤势稍稍稳定,两人再次启程。这一次,沈清辞放慢了脚步,配合林风的速度。月光下,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在崎岖的山路上艰难前行,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却始终紧紧相依。
天快亮时,他们终于走出了无妄崖的范围,踏上了通往月狐谷的路。空气中的煞气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草木的清香,让人心神一清。
“快到了。”沈清辞看着前方隐约可见的山谷轮廓,眼中闪过一丝希冀。
就在这时,前方的树林里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沈清辞立刻警觉起来,将林风护在身后,右手握住了腰间的剑柄。
“谁?”
树林里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灰色的道袍,手里拄着药锄,正是谢无咎。
“谢先生!”沈清辞又惊又喜,紧绷的神经瞬间放松下来。
谢无咎看到他们,脸上露出焦急的神色:“你们可算回来了!老夫在谷口等了你们一夜了。”他的目光落在沈清辞胸口,眉头立刻皱了起来,“灵溪丫头的魂火……怎么弱成这样?”
沈清辞的心沉了下去:“谢先生,她在断魂窟为了救我,魂体被月姬的月魂所伤,现在……”
“别说了,先回谷里再说。”谢无咎打断他的话,转身往月狐谷走去,“老夫已经备好了‘聚魂阵’,或许还能有救。”
沈清辞心中一喜,连忙跟上谢无咎的脚步,林风也忍着伤痛,快步跟了上去。
进入月狐谷,晨雾正浓,空气中弥漫着草木和药草的清香。谷中的溪流潺潺流淌,溪边的月心草上还挂着晶莹的露珠,一切都和他们离开时一样,却又似乎有些不同。
聚魂阵设在谷中心的空地上,由七根刻满符文的玉柱组成,柱顶镶嵌着夜明珠,散发着柔和的光芒。阵中央铺着一块白色的兽皮,上面摆放着各种珍稀的灵草和药材,散发出浓郁的灵气。
“快,把灵溪丫头放出来。”谢无咎催促道,手忙脚乱地布置着阵旗。
沈清辞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解开衣襟,将胸口的仙骨露出来。他能感觉到,灵溪的魂火在接触到聚魂阵的灵气时,微微颤动了一下。
“灵溪,出来吧,谢先生会救你的。”他轻声道。
一道微弱的白光从仙骨中飘出,缓缓落在阵中央的兽皮上。白光中,灵溪的魂体隐约可见,却比在断魂窟时更加透明,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她的左眼金瞳黯淡无光,九条尾巴只剩下淡淡的虚影,无力地垂在身后。
“丫头,别怕。”谢无咎看着灵溪虚弱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心疼,“老夫这聚魂阵能汇聚天地灵气,帮你修补魂体。你只要放松心神,吸收灵气就好。”
灵溪的魂体轻轻晃了晃,像是在点头。
谢无咎不再耽搁,迅速念动咒语。随着他的咒语声,七根玉柱上的符文亮起,夜明珠的光芒变得更加璀璨。一股浓郁的灵气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涌入聚魂阵中,将灵溪的魂体包裹起来。
灵溪的魂体在灵气的滋养下,似乎变得凝实了一些,左眼的金瞳也恢复了一丝光泽。
沈清辞站在阵外,紧紧地盯着灵溪的魂体,手心全是冷汗。他能感觉到,聚魂阵的灵气正在缓慢地修复着灵溪受损的魂体,但她魂体的本源损伤太重,修复的速度远远赶不上消散的速度。
“谢先生,怎么样?”他忍不住问道,声音紧张得发颤。
谢无咎眉头紧锁,一边不断注入灵力维持阵法,一边沉声道:“情况不太好。灵溪丫头的魂体本源受损,聚魂阵只能暂时稳住她的魂体,却无法彻底修复。”
沈清辞的心沉到了谷底:“那……那怎么办?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谢无咎叹了口气:“办法不是没有,只是……”
“只是什么?”沈清辞急切地追问。
“传说中,冥界有一种‘还魂草’,生长在忘川河畔,能生死人肉白骨,更能修复受损的魂魄。”谢无咎缓缓道,“只是冥界凶险万分,凡人根本无法进入。而且,还魂草由冥府十大阎罗之一的秦广王亲自看管,想要得到,难如登天。”
冥界?沈清辞愣住了。他想起了自己在冥府做镇魂使的那段日子,想起了忘川河的摆渡人,想起了威严公正的冥王。他知道,谢无咎说的是实话,冥界确实凶险万分,想要从秦广王手中得到还魂草,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还有别的办法吗?”他不死心地问道。
谢无咎摇了摇头:“老夫知道的,就只有这个办法了。”
沈清辞沉默了。他看着聚魂阵中灵溪的魂体,看着她在灵气中艰难地维持着形态,心中做出了一个决定。
“我去冥界。”
谢无咎和林风都愣住了。
“沈前辈,你疯了?”林风失声喊道,“冥界是亡者之地,活人进去根本就是有去无回!”
“是啊,沈小子,”谢无咎也劝道,“你别冲动。灵溪丫头的事,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沈清辞摇了摇头,目光坚定地看着灵溪的魂体:“没有别的办法了。为了她,我必须去。”
他修的是断情绝爱,可他却爱上了灵溪。他曾以为自己可以做到无情无欲,可当灵溪真的要离他而去时,他才发现,所谓的道,所谓的仙途,在她面前都变得微不足道。
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可以不在乎所谓的道心,可以不在乎人妖殊途的鸿沟。他只想让她活着,只想让她能再次对着他笑,只想能兑现那个带她去看江南烟雨的承诺。
“沈清辞……不要……”聚魂阵中,灵溪的魂体剧烈地晃动起来,一道虚弱的意念传来,带着浓浓的哀求,“我不要你去冥界……太危险了……你留下来……”
沈清辞走到阵边,蹲下身,目光温柔地看着灵溪的魂体:“听话。等我回来,我们就去江南,去看烟雨,去看断桥,去做你想做的一切。”
“我不……”灵溪的意念带着哭腔,“我不要江南的烟雨,我只要你……你别去……”
沈清辞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伸出手,想要触摸灵溪的魂体,却只能穿过一道虚无的空气。
“等我。”他轻声道,声音温柔而坚定,“相信我,我一定会回来的。”
说完,他站起身,不再看灵溪的魂体,转身对谢无咎道:“谢先生,灵溪就拜托你了。请你一定要帮我照顾好她,等我回来。”
谢无咎看着沈清辞坚定的眼神,知道自己再劝也无用,只能叹了口气:“你放心去吧。老夫会拼尽全力护住灵溪丫头的魂体,等你回来。”
“林风,”沈清辞又看向林风,“你伤势未愈,就在月狐谷休息吧。等灵溪好一些,你再回流云宗复命。”
“沈前辈……”林风还想说什么,却被沈清辞打断了。
“照顾好自己。”
说完,沈清辞不再停留,转身大步走出月狐谷。他的背影在晨雾中渐渐远去,坚定而决绝,没有一丝留恋。
聚魂阵中,灵溪的魂体剧烈地颤抖着,左眼的金瞳中滚出透明的泪珠,融入周围的灵气中。她看着沈清辞消失的方向,心中充满了绝望和恐惧。
她知道冥界有多凶险,她知道秦广王有多难对付。她宁愿魂飞魄散,也不愿沈清辞为了她,踏入那九死一生的冥界。
“沈清辞……你这个傻瓜……”她的意念带着无尽的悲伤和爱恋,在聚魂阵中回荡,“我等你……我一定会等你回来……”
月狐谷的晨雾渐渐散去,阳光洒在聚魂阵上,照亮了灵溪透明的魂体,也照亮了她眼中那份跨越生死的爱恋。
而沈清辞,正大步流星地朝着冥界的方向走去。他知道前路凶险,九死一生,但他没有丝毫犹豫。
因为他的心里,住着一个需要他去拯救的魂,住着一个他愿意用生命去守护的人。
冥界的路,漫长而黑暗。
但他的心中,却有着一盏不灭的灯,那是灵溪的笑容,是他们约定好的江南烟雨,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他必须活着回来。
为了她,也为了他自己。
为了那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爱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