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众人皆沉浸在这份喜讯之中时,一个冷静的声音却忽然插了进来。
“能与大姐姐团聚,自是天大的喜事不错。”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宝钗正端着茶盏,秀眉微蹙,脸上带着几分思索,缓缓说道:“只是......却不知,姨妈她可知道此事了?”
她这话一出,仿佛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方才还热烈欢腾的气氛,瞬间又冷静了下来。
黛玉和探春脸上的笑容立时便凝固了。
她们都是何等冰雪聪明的人?宝钗这一句话,瞬间便点醒了她们!
是啊!王夫人......贾母......她们可知道?
她们当初费尽了心思,不惜将贾府嫡出的大小姐元春送入宫中,是为了什么?
那是为了让她成为妃子,成为贵妃,成为家族的依仗,成为光耀门楣的凤凰啊。
可如今呢?
十年过去了,元春非但没有如她们所愿,一步登天,反倒是连个正经的位份都没混上,依旧只是个不上不下的女史。
这桩贾府压上了无数心血与金钱的投资,彻彻底底地失败了。
眼下,元春什么都没能为家族带来,却要这般灰溜溜地回了府里......
探春几乎可以想象,素来要强的太太,和一心盼着家族的老太太,在见到元春的那一刻,脸上会是何等精彩的表情。
老太太还不好说,但太太面上绝不会是高兴。
林珂看着她们骤然变色的脸,却是一点儿也不在乎。
他反倒是露出了一个极其灿烂的笑容,仿佛没事人一般,轻松地说道:“惊喜嘛!若是什么都提前知道了,那还叫什么惊喜?”
他特意加重了“惊”字的读音,那股子恶趣味简直是毫不掩饰。
“你们也千万莫要多嘴,走漏了风声。”他笑眯眯地嘱咐道,“只管等着看便是了。届时,她们母女二人久别重逢,定然是一个感人至深、催人泪下的场景了。”
宝钗面色复杂地看着林珂,心中只得暗暗一叹:
这珂儿......可真是坏透了!
那哪里会是什么感人至深?
只怕届时,姨妈她纵然是心中再不甘、再怨恨,当着阖府上下的面,也只能强颜欢笑,吞下这份由他亲手炮制的惊喜大礼吧?
......
众人正各怀心思,揣摩着这桩喜事背后的波澜时,忽听得门帘一响,一股寒气裹着一个清脆的声音闯了进来。
“哎哟!可算是完事儿了!冻死我了!”
只见晴雯满面红光地走了进来,一边跺着脚,一边搓着手。
屋里的姑娘们方才被元春回家一事给镇住了,竟是把荣国府的热闹事儿给忘在了后头。
此刻见了八卦探员回来,那份好奇心又瞬间占领了高地。
她们本就是留在这里等结果的,这等好事,自然是不愿意错过的。
“快说说!快说说!”湘云第一个就蹿了过去,拉着晴雯的胳膊,“怎么样了?抓着贼了没?是不是......呃,是谁呀?”
晴雯一看这架势,满屋子的主子姑娘,一个个都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等着自己开口宣判。
那份得意与骄傲,简直是要从胸口里溢出来了。
她心中愈发庆幸,方才幸亏是自个儿留了下来。
这等万众瞩目的体面,若是让给了旁人,岂不是亏大了?
她也不急着说,先是走到林珂身边,接过金钏儿递来的热茶,美美地喝了一大口,暖了暖身子,这才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清了清嗓子,乐呵呵地宣布道:
“那还有假?我都亲眼看见了!”
她故意一顿,卖足了关子,这才一拍手,高声道:
“就是那个秋纹做得嘞!”
她得意洋洋地哼了两声,补充道:“哼哼!我早就觉得那秋纹不是个安分规矩的了!平日里就仗着自己是大丫鬟,时常在背地里编排人,眼皮子又浅!这回啊,可是要遭大罪了!”
这话一出,惜春和迎春皆是有些惊讶,似乎没想到这等事情竟真发生在这些平日里瞧着体面无比的大丫鬟身上。
探春则是微微蹙眉,似在思索这背后是否还有什么别的文章。
湘云倒是早有猜测,但她也明白这时候说自己就知道是秋纹干的不太好,索性成了闷葫芦,一句话也不说。
唯有黛玉和宝钗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了然。
这结果,既在意料之内,又在情理之中。
晴雯的幸灾乐祸,倒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哪怕是在贾宝玉的院儿里,那群丫鬟婆子之中,秋纹的真实名声也并没有多好。
她仗着自己资历老,又深得王夫人的信任(至少自以为是),平日里便最是喜欢作威作福,对下头那些个小丫头子动辄呵斥,言辞尖刻。
府里的下人私底下,早有一个流传甚广的共识:晴雯是她们听过最凶的丫鬟,而秋纹是她们见过最凶的丫鬟。
前者凶,是因她铁面无私,眼里揉不得沙子,专治那些个偷奸耍滑、不守规矩的,等闲不会寻常人的麻烦,倒让人有几分敬畏。
后者凶,却是纯粹的狗仗人势,欺软怕硬。
她对上谄媚,对下欺压,多少小丫头子不过是打碎了个茶杯,或是走路慢了几步,都被她指着鼻子训斥过半天,受尽了白眼。
虽然评判有失偏颇,但晴雯有林珂罩着,她们也不敢背后说坏话。
反倒是秋纹墙倒众人推,痛打落水狗谁不喜欢啊?
因此,这回秋纹下台,宝玉院儿里那帮平日里受尽了她气的小丫鬟们,背地里可是乐坏了,只觉得是老天开了眼,恶人终有恶报。
果然不出众人所料,那桩案子既已告破,王夫人是半点情面也没留。
秋纹当日便被夺了一等丫鬟的体面,连同她那点子家当,一并被撵出了府去。
当然,王夫人还是很大义的,没有将她的家当全数没收充公,至少还留了点儿。
可那场景,依旧是几乎复刻了当初碧痕被撵走时的凄凉。
据说,当那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真的来拉扯她时,秋纹才从惊恐中回过神来,彻底崩溃了。
她跪在地上,死死地抱着王夫人的腿,哭得涕泪横流,声嘶力竭。
她先是赌咒发誓,说自己只是一时糊涂,是瞧见了那匣子里的珠花晃眼,鬼迷了心窍,才拿了那么一两件,绝不是有心的。
又是拼命磕头,保证以后再也不敢了,求太太看在她侍奉宝二爷这么多年的情分上,饶了她这一次。
见王夫人铁青着脸,不为所动,她又转而去求那缩在角落里、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贾宝玉。
“二爷!二爷救我!奴婢跟了您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您就真的忍心看着奴婢被这么撵出去么?撵出去了,奴婢可怎么活啊!”
她哭得撕心裂肺,然而,那个她侍奉了多年的多情公子,却始终没有抬头看她一眼,更没有为她求半句情。
没办法,贾宝玉他不敢啊。
王夫人已是厌恶到了极点。
而一旁的夏金桂,更是被她这哭喊吵得头疼。
“吵死了!”夏金桂柳眉倒竖,不耐烦地用帕子捂住了耳朵,“一个偷鸡摸狗的贼罢了,哭哭啼啼地在这里演给谁看呢?还不嫌丢人!”
“太太,依我看,这等手脚不干净的下人,多留一刻都是晦气!赶紧让婆子们堵了她的嘴,拉出去发卖了才是正经!”
王夫人本就属意如此,得了夏金桂这受害者的催促,更是再无犹豫。
她冷冷地一挥手:“还愣着做什么?堵了她的嘴,赶紧撵出去!莫要在这里脏了我的眼!”
几个婆子便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拿了帕子便塞住了秋纹的嘴。
秋纹那所有的哭求、保证、甚至可能还有的咒骂,便都化作了呜呜的闷响,最后被拖出了院子,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倒是利落得很。
......
而这一切,都被一个人悄悄地看在了眼里。
金钏儿到底还是念着几分旧情的。
她寻了个由头,自己悄悄地折返回了西府,没敢走正门,只远远地绕到了角门附近,躲在了一处假山的后头。
果然就看到了秋纹凄凉的下场。
只见那几个婆子,如同拖着一条死狗一般,将还在拼命挣扎的秋纹从角门里扔了出来,连同她那个小小的包裹一并丢在了冰冷的雪地上。
“呸!晦气的东西!”领头的婆子往地上啐了一口,“还当自己是往日里体面的大丫鬟呢?如今啊,连咱们这起子粗使的都不如!”
“可不是么,也不瞧瞧自己偷的是谁的东西,竟敢动了新奶奶的嫁妆,真是活腻歪了!”
几个婆子骂骂咧咧地关上了门,将秋纹绝望的声音隔绝在了高墙之外。
秋纹趴在地上,许久才缓过劲来。
她颤抖着爬起身,看着那扇紧闭的朱漆小门,眼中充满了绝望。
最终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抱着自己那小小的包裹,一步一踉跄地,消失在了小巷尽头。
金钏儿在假山后头,只觉得心里一阵冰冷,让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太快了......
秋纹,那个平日里也算是说得上话的同僚,就这么被抛弃了,快得就像是扔掉一件穿旧了的衣裳,没有半分的犹豫。
金钏儿不由自主地将自己代入了进去。
她想,倘若自个儿当初没有被珂大爷要走,倘若自己还留在荣国府,留在那位心思深沉的太太手下......怕不是,也要落得个差不多的下场?
她想起了下落不明的碧痕,如今,又亲眼目睹了秋纹的结局。
金钏儿只觉得一阵后怕。
她忽然无比庆幸,庆幸自己当初冒险的举动,是何等的正确!
珂大爷的院里,虽然也有晴雯那般厉害的人压着,也有姑娘们之间的小小纷争,但那里至少是讲规矩的,是把下人当人看的。
在那里,只要你安分守己,便不会有这等无妄之灾。
哪怕犯了点儿小错,总有改正机会的。
不过说到底,秋纹自己也是犯了大忌,犯不着同情她。
金钏儿站在寒风中,许久才回过神来。
她终究是不忍,可见秋纹那单薄的身影,也知道她怀里定然是没什么银钱的。
她想了想,从自己袖袋里摸出了一个小小的荷包,放了几两碎银子进去。
金钏不好直接追上去,便在附近寻了个正要去倒泔水的小丫头子,将荷包塞了过去,低声道:“劳驾你,追上前面那位姐姐,将这个交给她。什么也别说,放下就回来。”
求人帮忙,自然也有与她一些好处的。
那小丫头得了银子,自然是乐意跑这一趟。
金钏儿看着那小丫头追了上去,将荷包塞给了秋纹,又在秋纹错愕的目光中跑了回来。
她这才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这几两银子,也算是与自己以往在荣国府那段日子做个了结了。
此后,秋纹究竟过得如何,便也无人知晓了。
这偌大的京城,每日里消失一个丫鬟,就像是湖面上消失一滴水,引不起半分波澜。
过了许久,府里那些个好事的婆子们,才又传出了些似真似假的闲话。
有的说,那秋纹离了府,走投无路,被拐子卖进了南边的窑子里。
更有的说,她竟是阴差阳错地被安排到了早先也被撵出去的碧痕的手底下。
那碧痕因为被撵出来的早了点儿,又豁得出去,如今在那等腌臜的行业上,已经混出了些许名堂,竟是成了秋纹的前辈。
然而,这对曾为同僚的昔日姐妹,彼此之间似乎矛盾颇多。
据说那碧痕对秋纹总有许多莫名的敌意,许是还记恨着当初在怡红院时,秋纹没少仗着自己是老太太的人而给她白眼。
如今风水轮流转,碧痕自是没少寻机刁难秋纹,让她尝尽了苦头。
这些故事也不知真假,更没有人会费心去探究,大家也不过是将其当做茶余饭后的又一桩谈资罢了。
毕竟,也无人会真的去关心一个被撵出府的丫鬟的死活。
大家如今最关心的,是另一件实实在在、近在眼前的大事——
这纷繁扰攘的一年,总算是要过去了。
眼看着,便是又一个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