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修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冷光,快得似炭火溅起的星子转瞬湮灭,旋即化作满面温和的笑意,抬手虚扶时腕间玉镯轻响:“贵妃快请起,倒是本宫记差了数目,失了准头。”指尖漫不经心地拂过茶盏沿的描金纹路,话锋陡转,语气里的“赞赏”浓得似浸了蜜的桂花酱:“即便只是数百两,也是贵妃一片赤诚心意。更何况还念着宫外流民,这份仁心厚德,便是皇上听了,也定要含笑欣慰的。”
字字句句说得恳切,唯有垂在身侧的指尖,悄悄紧握成拳。原想将她架在“逾矩豪奢”的火上烤,偏生这贱人伶牙俐齿,三言两语便转守为攻,倒显得自己小题大做了。
说着,她抬眼扫过殿内诸人,声音刻意抬得清亮了几分,恰好能让暖阁每一处都听得真切:“你们瞧瞧,华贵妃协理六宫,将各宫用度打理得妥妥帖帖,竟还能分出心思体恤宫外流民,这般心怀天下的胸襟,可不是寻常妃嫔能及的?”
她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在众人脸上逡巡,语气愈发郑重:“往后你们都该多向华贵妃学学,凡事以大局为重,少些儿女情长的计较,咱们后宫自然能愈发和睦,也能为皇上分忧解劳,岂不是两全其美?”
字字句句都将“表率”的帽子往年世兰头上扣,明着是赞,暗里却将她架在高处——往后稍有差池,便是“辜负表率之名”,便是“不顾大局”,任谁都能拿这话来攻讦。
年世兰谢恩起身,凤钗上的珠翠轻轻晃动,她面上维持着惯有的骄矜笑意,声线清亮:“皇后娘娘过誉了,臣妾不过是做了分内之事。倒是皇后娘娘今日设宴,让姐妹们齐聚一堂,才真是为后宫添了暖意。”话里不动声色地将话题转回宴席,避开了皇后递来的“高帽”。
祺贵人假装没听出其中机锋,依旧热络地附和:“贵妃娘娘太谦逊了!能为百姓着想,又能体恤后宫,这可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陵容垂着眼帘,指尖摩挲着暖炉套的纹路,没再接话,只偶尔抬眼时,瞥见年世兰鬓边的珠花在炭火映照下,泛着几分冷光。
殿中长桌上早已布得齐整,没有繁复的摆件,只在桌角放了两盆素净的水仙,绿意衬着白瓷盆,倒添了几分雅意。先摆着四碟精致冷菜开胃:水晶皮冻凝得透亮,里层裹着细碎的肉糜与虾仁,颤巍巍映着烛火,像块剔透的凝脂;酱卤鸭舌码得齐整,色泽红亮,卤香顺着热气飘得满殿都是,浓而不腻;凉拌海蜇头撒了层白芝麻,脆嫩的海蜇裹着香醋与蒜泥,瞧着就清爽解腻;还有碟琥珀桃仁,桃仁炸得酥脆,裹着晶莹的糖霜,甜香里带着坚果的醇厚,咬开时簌簌掉着糖渣。
热菜随后也端了上来,瓷盘皆是素净的青釉或白瓷,没有描金绘彩的张扬:青瓷炖盅里的玉茹松子鸡汤,汤面浮着层清亮的油花,玉茹吸饱汤汁胀得莹润,松子沉在碗底,一搅便飘出醇厚香气;酱色的莲藕焖排骨盛在白瓷盘里,藕块粉糯,排骨炖得脱骨,酱汁裹得均匀,入口即化;最后是盘青芽百合炒口蘑,青芽脆嫩,百合瓣透着莹白,口蘑吸足鲜味,清爽的色泽衬着暖阁的烛火,瞧着便让人胃口大开。整桌宴席没有山珍海味的奢华,却在简素里透着精心,清隽得像幅淡雅的工笔画。
之后剪秋来报皇帝因太后孝期未满,终究是不便出席。宜修倒也没多勉强,只是目光缓缓扫过殿内时,眉头还是轻轻蹙了下——满殿妃嫔皆穿着素色宫装,连珠钗都选的是最素雅的银质,往日里爱簪点朱钗、衬得眉眼鲜活的低位嫔妃,此刻也只在发间别了支莹白的玉簪,整座暖阁虽燃着银丝炭,却仍透着股挥之不去的清寂。
她端起面前的琉璃酒杯,杯壁上金鸾纹的凸起硌着指尖,微凉的触感让她稍稍定神。酒液在杯中晃出细碎的涟漪,映着烛火明明灭灭,她才轻轻叹出一口气,声音里裹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自太后崩逝,这宫里冷清得快忘了热闹是什么滋味。今儿皇上虽没来,可咱们姐妹能围坐在一起,就着这些热菜冷碟说说话,也算得是寒冬里难得的暖意了。”
叶澜依与瓜尔佳文鸳分侍在宜修身侧,竟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模样:叶澜依身姿挺拔如寒松,一身素色宫装穿在她身上,非但不显柔弱,反倒添了几分冷冽,指尖漫不经心地捻着素色帕角,目光却像闷刀子,冷不丁扫过殿中众人,带着几分疏离的审视;瓜尔佳文鸳则笑意温婉,眉眼弯弯的,那双杏眼水润明亮,配上挺翘的鼻梁与樱粉的唇瓣,竟是难得的明艳动人——她虽心思浅,时常犯些蠢笨的错处,可这副容貌却是实打实的出挑,连一身素色宫装都掩不住那份鲜活的美。
她不时躬身为宜修添着热茶,动作间带着几分刻意的恭顺,鬓边那支素银珠花随着俯身的弧度轻轻晃动,细碎的银辉落在她白皙的颊边,既衬得她肌肤胜雪,更添了几分柔婉讨喜的模样,让人瞧着这张漂亮的脸,便先淡忘了她骨子里的那份蠢钝。
年世兰指尖捏着酒杯,指腹摩挲着杯沿的冰纹,先抬眼与对面的安陵容交换了个眼神——安陵容坐在角落,素色宫装衬得她愈发纤弱,接收到年世兰的目光后,只极轻地颔首,眼底藏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谨慎。年世兰见状,唇角便勾出一抹恰到好处的笑,带着殿中妃嫔一同欠身,杯沿略低,语气热络却不失分寸:“皇后娘娘先前为太后丧仪劳心费神,不慎伤了右臂,臣妾等日日记挂着,总怕娘娘动了寒气影响痊愈。如今见娘娘手臂大安,行动如常,心里这颗石头总算落了地,特率众姐妹敬娘娘一杯,愿娘娘身子康健,永享安乐。”
年世兰话音刚落,殿内的暖意便骤然冷了几分。叶澜依将腕间银链往掌心猛地一攥,银环相撞发出清脆又尖锐的磕碰声,她抬眼时,眼底的冷意几乎要溢出来,语气更是带着毫不掩饰的跋扈与讥讽:“华贵妃这话装得可真像!前几日你在翊坤宫廊下,对着颂芝骂‘皇后那胳膊伤得蹊跷,指不定是故意弄伤,想绑着皇上怜惜’,声音大得连路过的宫娥都听得一清二楚,怎么?这才几日的光景,就全忘了?”
她身子猛地前倾,手肘重重撑在桌沿上,瓷盘被震得微微发颤。目光直直剜着年世兰,字字句句都带着锋芒:“华贵妃当这宫里都是聋子瞎子?嘴上跟皇后说着‘记挂痊愈’,心里指不定在算‘皇后好了,皇上又要多去景仁宫,少来翊坤宫几日’!左右你年世兰的话,从来是对着人说一套,背着人做一套,今儿在通明殿装得这般贤淑大度,明儿回了你的翊坤宫,指不定怎么咒皇后娘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