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世兰这才敛了几分张扬,含笑抖了抖身上湖蓝色缀绣芍药花的锦袍,由剪秋亲自搀扶着稳稳落座。她目光扫过手边那只定窑牙白釉茶盏,眉头微蹙,语气带着几分娇嗔:“皇后娘娘,臣妾如今喝不得茶。”
“这里是桂圆肉煮的水,兑了些蜂蜜,性温补凉,不碍事的。”宜修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眼底的不耐烦怎么都藏不住,却仍强撑着和颜悦色,“有什么事尽快说吧,你我之间,不必浪费时间。”
年世兰握着茶盏,只觉那薄瓷壁也沉得硌手。皇后既已这般冷淡,她也懒得再虚与委蛇,抬眼直视着宜修,声音陡然沉了下来:“回皇后娘娘的话,臣妾每日服用的安胎药里,被人添了大量车前子粉末。娘娘觉得,这宫里是谁有这般大的胆子?”
宜修眼底飞快掠过一丝讥诮,显然很是不信:“哦?照你这么说,满宫里除了本宫,倒没人敢做这等事了?所以你特意寻了由头处罚昌贵人,再屏退左右留下来,莫非是要质问本宫不成?”
“娘娘一向仁厚,臣妾怎敢怀疑您!”年世兰忽然仰头笑开,肩头碎钻银饰随着动作叮咚轻响,眼尾那抹艳红在烛火下晃得人挪不开眼。宜修握着茶盏的手指猛地一紧,滚烫的茶水溅在手背竟也未觉,目光黏在她唇畔梨涡里,连呼吸都慢了半拍——这笑,她只在柔则生前见过几分相似,却又被年世兰的艳烈衬得更勾人。
“说起来,皇后娘娘风姿依旧。”年世兰向前半步,香风裹着暖意漫过来,她指尖若有似无擦过宜修的袖口,触到那截微凉的腕骨时,故意顿了半秒。
宜修心口猛地一跳,忙别开眼掩去失态,声音却不自觉软了些,带着几分戏谑:“贵妃这些年保养得宜,瞧着竟和刚入府时没什么差别——这般模样,倒让本宫见了,都要忘了你已经年近三十了。”话落才惊觉,自己竟对着后宫里最该提防的人,说尽了软话。
年世兰抬手轻轻抚摸着脸颊,指尖微凉。她暗自思忖:自己本就是死过一次又重活的人,容貌容光自然定格在最盛的那一刻。只是这份重生的隐秘与眼底的沉郁,除了早已逝去的柔则,竟只有眼前这位处处算计的皇后,会在无人时,用那样灼热又复杂的目光望着她——那目光里,藏着连宜修自己都没察觉的、逾越了君臣的念想。
她敛了思绪,再次福身行礼,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皇后娘娘气度高华,如巅顶云雾,臣妾自叹弗如。”直起身时,话锋已转,“前几日,敬妃亲自送了一小罐蜜饯枣子来。今日太医院的李自徽来回禀,说那枣子里加了极重的京墨。娘娘精通药理,自然知晓京墨伤身,尤其对孕妇更是不利。”
宜修握着茶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顿,面上却只掠过一丝浅淡的讶异,随即化为难以置信的蹙眉:“你的意思是……这都是冯若昭做的?可她素来与你交好,怎会如此?”她指尖摩挲着盏沿,似是漫不经心地补了句,“看你这般沉得住气,想来还未将此事禀明皇上。”
年世兰摇摇头,眼底藏着几分试探:“臣妾不愿打草惊蛇。她冯若昭既然敢学端妃的手笔害人,那便只能是个死局。”
“你够聪明,也够狠绝。”宜修端起茶盏轻呷一口,眉峰微蹙,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茶淡了,剪秋、绘春,再沏一壶老君眉来,要浓酽些的。”
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屏退左右,只留她们二人对谈。年世兰见状,亦偏头示意颂芝退下。
殿门合上的刹那,宜修眼底的温和尽数敛去,只剩冰雪般的冷冽与洞悉:“冯若昭虽不蠢,却也绝非顶尖聪慧。她害你,一是妒你晋封,二是怕你腹中孩儿威胁到弘景。”她话锋一转,语气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沉郁,“你可知弘景已四岁,至今说话仍囫囵不清?”
“所以皇上才更看重臣妾腹中这一胎?”年世兰垂下眼帘,“可弘景愚钝,并非她害人的由头。宫里不聪明的阿哥多了,三阿哥弘时便是一个,养在雍和宫的五阿哥弘昼也算一个。”
宜修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竟未动怒——弘时的确越发不得力,幸而青樱已赐给弘历做嫡福晋,将来总能派上用场,这点不必与年世兰多言。
“冯若昭能想出这法子,倒也算费了些心思。”宜修指尖叩了叩桌面,声音轻缓却字字诛心,“她用京墨下毒,满宫皆知本宫最精药理,这不摆明了想将祸水引到本宫身上?”她抬眼看向年世兰,眸光锐利如刀,“你今日来,一是挑明冯若昭的毒计,二是想借本宫的手除了她,既报了仇,又能撇清自己。华贵妃,这心思可比从前深多了。”
“娘娘圣明!”饶是年世兰,也不由得暗叹宜修的敏锐——她师从太后,浸淫后宫二十余年,连皇上最爱的纯元皇后都能悄无声息地除去,这般心机谋划,果然深不可测。
年世兰索性不再遮掩,往前凑了半步,语气里孤注一掷的恳切中藏着精准的锋芒:“娘娘,冯若昭敢将脏水泼向您,便是没把景仁宫放在眼里,更是没把您与皇上的情分、这后宫的凤位放在眼里。今日她能对我腹中孩儿下手,明日难保不会算计您的后位,甚至在皇上面前挑拨离间,断您夫妻情分。不如我们联手除了这隐患,于您于我,都清净。”
宜修闻言,端茶的手不过微顿,随即稳稳放下茶盏,指尖在描金托盘上轻叩,节奏匀净,眸色却沉得像化不开的墨:“华贵妃说笑了。冯若昭是皇上亲封的敬妃,更是六阿哥生母,动她岂是易事?再者,本宫素来恪守宫规,怎会掺和阴私勾当。”语气平淡无波,拒绝的意味却如宫墙般坚固——她岂会看不出年世兰想拉她当挡箭牌的心思,只是那“夫妻情分”与“凤位”四字,终究让她指尖的力道重了半分。
年世兰心下一沉,瞬间便猜透宜修的顾虑:既怕担风险,更怕让她占了先机,但最忌惮的,仍是触及凤位安稳与皇上信任的底线。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急躁,话锋愈发直指要害:“娘娘,臣妾懂您的考量。您在乎的从来不是冯若昭那点手段,而是皇上的心意,是这凤位的稳固。可冯若昭这招不成,定会再寻他法。下次她若栽赃您苛待六阿哥,或是借六阿哥的病做文章,说您容不下皇嗣、心思歹毒,皇上即便信您,君臣夫妻间也难免生隙,这凤位坐得再稳,也架不住日日被人在跟前吹风。”
见宜修眼帘微抬,眸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年世兰知道这话正中要害,趁热打铁道:“臣妾腹中这胎是皇上眼下最看重的,冯若昭害我,本就犯了皇上的忌讳。只要计划周密,让她‘自食恶果’,皇上只会厌弃她,绝不会疑心到您我头上。娘娘您聪慧卓绝,六阿哥将来在您身边教养,定能更加聪颖伶俐,不辜负皇上期许——这既是您的功德,更是您稳固圣心、坐稳凤位的底气。冯若昭没了,后宫再无人敢挑拨您与皇上的情分,再无人敢觊觎您的后位,更无人敢暗害咱们的孩儿与六阿哥。”
宜修沉默了,殿内只剩窗外蝉鸣聒噪。她指尖的动作渐渐停了,眸中闪过清晰的权衡——年世兰的话没错,冯若昭已是眼中钉,留着迟早要啃噬到凤位与圣心的根基。借年世兰的手除了她,既除了威胁,还能卖个人情,将这骄纵的贵妃更紧地绑在自己船上,这笔账太划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