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世兰笑着应下,心里却早已清明。她知道,皇帝提拔年希尧的话,不过是想用这点虚幻的“恩宠”绑住她,让她继续扮演那个爱慕他的华妃。可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会被这点恩惠打动的女子,年希尧的官升得再高,也换不回她的孩子,换不回年家曾经的荣光。
暖阁里的烛火依旧明亮,皇帝还在说着对年希尧的安排,年世兰偶尔应和两句,脸上的笑意从未断过,心底却冷得像殿外的风雪——这场用“恩宠”和“顺从”搭建的戏,她会继续演下去,只是这一次,她要看着皇帝,如何用他自以为是的算计,一步步把当年欠下的债,慢慢还回来。
乾清宫内,鎏金铜炉里的檀香袅袅升起,却压不住朝会之上骤然紧绷的气氛。皇帝放下手中的奏折,指尖在明黄封皮上轻轻一顿,目光扫过阶下文武百官,看似郑重地开口:“左都御史年希尧,自任职以来,查核吏治一丝不苟,督办河工调度有方,行事持重稳妥,颇具才干。朕原有意擢升其为正一品武英殿大学士,入值军机,辅佐朝政,今日特与诸位商议。”
这话本就是他抛出的试探——年羹尧余威未散,朝野对年氏的忌惮深入骨髓,他早料到此议必遭反对,所谓“商议”,不过是为“罢议”找个体面的台阶。
果不其然,话音未落,兵部尚书瓜尔佳鄂敏已率先出列,玄色朝服下摆扫过金砖地面,躬身拱手的动作虽恭谨,语气却带着毫不掩饰的锋芒:“皇上三思!年希尧乃罪臣年羹尧长非一母同胞的长兄,当年年羹尧结党营私、僭越犯上,致朝野震荡、民怨沸腾,虽已伏诛,但其罪迹昭彰,朝野上下对年氏一族仍存芥蒂。武英殿大学士掌参赞机务、票拟章奏之权,乃朝政核心要职,若付予有‘前科’之族,恐寒了当年遭年羹尧迫害的百官之心,更易让藩地藩王揣测圣意,以为朝廷欲复年氏权势,动摇国本啊!”
他话音刚落,几位曾受年羹尧打压的地方督抚立刻附和,殿内反对声初起。此时,为首的军机大臣张廷玉缓步出列,他身着一品仙鹤补服,须发皆白却身姿挺拔,语气沉稳如磐:“皇上,鄂敏大人所言,实乃众臣之心声。臣与年希尧同朝共事,亦知其才干尚可,但‘社稷用人,首重清誉’。当年年羹尧案牵连甚广,至今仍有御史时时弹劾年氏余弊,此时将年希尧擢升正一品,恐给言官留下‘皇上徇私’之口实。且军机处掌军国大政,臣等需与大学士协同议事,年希尧若入值,恐难服军机同僚之心,反倒有碍政务调度。”
张廷玉话音刚落,另一位军机大臣鄂尔泰亦出列附和,目光锐利直击要害:“张大人所言极是。臣补充一句,年氏旧部虽已瓦解,但仍有散居各地者。若骤升年希尧,恐让旧部误以为朝廷欲重起年氏,或生异动。如今西北边境尚不安稳,朝廷当以‘稳’为先,断不可因一人之擢升,引发朝野上下猜忌。”
两位军机大臣一唱一和,句句关乎朝政根本,阶下立刻响起一片附和之声,反对声浪层层叠叠。连素来持重的几位部院尚书也微微颔首,显然认同二人的考量。
皇帝坐在龙椅上,指尖看似摩挲着扶手雕花,实则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脸上适时浮出一丝“凝重”,仿佛正为“朝野公议”所难。待殿内稍静,他才缓缓开口,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妥协:“诸位的顾虑,朕明白了。”
这话一出,阶下瞬间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年希尧的能力,朕看在眼里,亦知其与年羹尧心性不同,”皇帝顿了顿,语气愈发温和,仿佛真在为“错失人才”惋惜,“但朝政稳定为重,‘众意难违’亦是君道之要。既然百官多有异议,那武英殿大学士的提拔之事,便暂且搁置吧。”
此言一出,瓜尔佳鄂敏等人明显松了口气,连忙躬身齐道:“皇上英明!”
皇帝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平身,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这出“顺坡下驴”的戏码,总算演得滴水不漏。他压根没想过真给年希尧升那么高的职:一来要避“偏袒年氏”的嫌,二来年希尧若真入了军机,反倒成了牵制年世兰的掣肘。如今借着百官的反对作罢,既堵了悠悠众口,又没真损失什么,反倒还能在年世兰面前落个“力排众议未果”的情分。
朝会结束后,官员们陆续散去,乾清宫内只剩下皇帝和苏培盛。皇帝靠在龙椅上,接过苏培盛递来的参茶,浅啜一口,语气里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凝重,只剩了然:“张廷玉、鄂尔泰倒是懂朕的心思,话说得既在理,又给足了台阶。”
苏培盛连忙上前,捧着温热的参茶递上,低声道:“皇上也是为了平衡朝局、体恤华妃娘娘,只是此事牵涉甚广,众臣难免顾虑。日后待朝野风声稍缓,或寻个外放总督、尚书的缺,再提拔年大人便是。此举既安了朝野之心,又没真委屈了年大人——毕竟‘暂且搁置’,往后有的是机会。华妃娘娘那边,您只需提一句‘众臣反对,朕亦无奈’,娘娘定能体谅您的难处。”
皇帝接过茶盏,却没喝,只望着殿外飘落的雪花出神。他心里清楚——这次没能提拔年希尧,不仅是朝堂阻力的结果,更让他对年世兰的那点“补偿之心”落了空。往后再面对年世兰时,那份藏在心底的愧疚,怕是又要深几分了。而这深宫之中,最经不起的,便是“亏欠”二字。
景仁宫内,银丝炭在双鹤鎏金铜炉里燃得噼啪作响,暖意裹着松烟的清冽漫满殿宇,却压不住宜修眼底一闪而过的锐利。她指尖捻着一方绣到一半的青竹帕子,银针悬在半空迟迟未落,听剪秋压低了声音,将乾清宫朝会的细节一一回禀:皇帝提及提拔年希尧时的迟疑、瓜尔佳鄂敏出列反对的决绝、张廷玉鄂尔泰附和的时机,以及最后那句“暂且搁置”里藏不住的顺水推舟,嘴角缓缓勾起一抹与温润面容不符的冷峭。
恰在此时,瓜尔佳文鸳带着一身寒气掀帘而入,屈膝行礼时,鬓边的点翠步摇还沾着未化的雪粒。宜修抬手示意她起身,目光精准地落在她身后侍女捧着的描金漆盒上——那是鄂敏刚从朝堂退下便加急送来的密信,墨汁怕是还带着乾清宫的余温。
“你父亲这步棋,走得比本宫预想的还要周全。”宜修接过密信,指尖划过细腻的宣纸边缘,语气里带着不加掩饰的赞许,“他不单单是自己出头反对,更懂得借势——先拉上当年被年羹尧打压过的老臣,勾起旧怨;再暗通户部尚书,点出‘年氏复起恐牵连财政核查’的隐患,最后连张廷玉都被他‘为朝局计’的说辞说动。这哪里是反对提拔年希尧,分明是逼着皇上看清:若执意偏袒年氏,便是与满朝受过年家倾轧的官员为敌,是要冒‘失尽人心’的风险。”
瓜尔佳文鸳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却仍敛着姿态躬身道:“父亲说,娘娘早有嘱咐,后宫的恩宠从来系于前朝的根基。当年年羹尧权倾朝野时,华妃在宫里何等张扬,如今要压她气焰,就得先断了年家的臂膀。借着年希尧的事把旧怨摆上台面,皇上纵是想补偿华妃,也得掂量掂量,是要一个女人的欢心,还是要满朝文武的效忠。”
“说得好。”宜修将密信凑到烛火边,橘红的火苗舔舐着信纸,瞬间蜷曲成灰,她抬手将灰烬扫进银制痰盂,动作轻缓却带着斩钉截铁的意味,“你父亲最妙的一点,是从头到尾没提本宫半个字,只以‘忠臣护主’的姿态行事。这样一来,皇上纵是事后琢磨,也抓不到本宫的把柄,反倒会觉得鄂敏忠心、百官公心,只当是年氏一族积怨太深,怪不得旁人。”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瓜尔佳文鸳,眼底的温和尽数褪去,只剩算计的冷光:“你回去告诉你父亲,这事还没完。‘暂且搁置’不是‘作罢’,皇上心里对年世兰总存着点亏欠,指不定过几日就会找‘督办河工有功’‘查案得力’的由头,给年希尧挪个肥缺。你父亲得盯紧了,朝堂上但凡有年家的影子冒头,就得立刻掐灭——可以是挑他差事里的错处,也可以是借言官之口弹劾,总之,不能让年希尧有半分站稳脚跟的机会。”
“臣妾明白!”瓜尔佳文鸳连忙应下,语气里带着笃定,“父亲早已让人盯着年希尧的动向了,他近日见了哪些官员、递了什么帖子、甚至家中往来的书信,都摸得一清二楚。若是皇上真有别的心思,父亲定能第一时间察觉,要么借着部院核查压下来,要么让言官联名上书拦回去,绝不会给年氏翻身的空隙。”
宜修满意地点点头,端起茶盏浅啜一口,暖茶入喉,却没驱散眼底的寒意:“年世兰总以为,靠着皇上那点虚浮的宠信,再借着年希尧的官阶,就能让年家东山再起。可她忘了,这后宫与前朝从来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前朝有年家的势力,她在后宫才有恃无恐;如今年希尧升不了官,年家在朝堂上成了无根的浮萍,她那点宠信,不过是皇上一时的慰藉,迟早会随着前朝的风凉下去。”
她放下茶盏,指尖在杯沿轻轻摩挲,声音轻得像雪落,却字字带刃:“等年家彻底没了指望,她没了前朝的依仗,皇上对她的那点愧疚也磨没了——到时候,本宫要收拾她,便如捏死一只蚂蚁般容易。”
殿外的风雪还在呼啸,殿内的暖意却仿佛带着无形的锋芒。瓜尔佳文鸳看着宜修从容布局的模样,心里愈发清明——皇后与父亲的勾结,从来不是一时的打压,而是一张横跨后宫与前朝的网:父亲在前朝断年家的路,娘娘在后宫磨年世兰的势,待到网收之时,年氏一族便再无翻身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