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兀大帐内的空气凝滞如铁,沉重的喘息声与外面隐约传来的混乱喧嚣形成了压抑的对比。案几上,一杯未曾动过的马奶酒早已冰凉,映照着赤兀那张阴晴不定、疤痕扭曲的脸。
他独眼死死盯着摊开在面前的粗糙羊皮地图,盘蛇谷那个黑点此刻在他看来,不再是一个即将被碾碎的猎物,反而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陷阱,一个不断吞噬他兵力、士气和胜利希望的泥潭。
粮草被焚,已是断去一臂。帅旗倾倒,主将遇袭,更是动摇了军心根本。昨夜至今接连的打击,如同两记沉重的闷棍,将他最初的骄狂和必胜的信念砸得粉碎。
“万夫长,”一名心腹千夫长掀帘而入,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色,“各部士卒议论纷纷,士气低落。派往西北方向的游骑回报,转运营地……已确认尽毁,留守兵马伤亡惨重,逃回者皆言遭遇夏军主力突袭,言之凿凿。而盘蛇谷方向,夏军防御依旧严密,未见丝毫疲态。”
另一名负责清点存粮的军官也硬着头皮上前禀报:“万夫长,随军所携粮草,即便加紧配给,也仅够五日之用。后方补给线……已被切断。”
五日。
这两个字像冰锥一样刺入赤兀的心脏。没有粮草,万骑大军就是一群待宰的羔羊。军心已然浮动,若再传出粮尽的消息,恐怕立刻就是炸营溃散的下场!
更让他心悸的是那支神出鬼没的“夏军主力”。他们能悄无声息地摸到三十里外焚毁他的粮营,能在他万军环绕之下差点射杀他本人,那么,他们此刻又潜伏在何处?是否真的已经迂回穿插,断了他的归路?
他不敢赌!也赌不起!
继续围困盘蛇谷,已经毫无意义,甚至极度危险。谷内的夏军成了诱饵,而他这支本来的猎手,反而成了被更高明猎手盯上的猎物。
赤兀猛地闭上独眼,深吸了一口带着帐内皮革和尘土气息的冰冷空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败军之将的颓然与狠厉。
“传令……”他的声音沙哑干涩,仿佛砂纸摩擦,“全军解围,后撤二十里,至黑石滩重新集结布防。”
帐内瞬间一片死寂,几名千夫长面面相觑,虽然早有预料,但听到命令真的从赤兀口中说出,仍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屈辱。
“万夫长!难道就这么放过盘蛇谷里那些夏狗?秃牙将军和三千儿郎的仇……”一名性情悍勇的千夫长忍不住吼道。
“闭嘴!”赤兀猛地一拍案几,震得那杯马奶酒倾倒,浑浊的液体汩汩流出,“你想让所有人都饿死在这里吗?还是想等着被不知藏在哪里的夏军主力包了饺子?!”
他喘着粗气,独眼血红地扫过众人:“撤!立刻!有序后撤!前军变后军,派出所有游骑,警戒后方及两翼,防止夏军追击!快!”
军令如山。
尽管充满了不甘与憋屈,狼骑庞大的战争机器还是在这一刻开始了反向运转。呜呜的牛角号声在营地上空回荡,不再是进攻的激昂,而是带着一丝仓皇与退却的凄厉。
包围盘蛇谷达十日之久的狼骑部队,开始如同退潮般,从各个方向撤离。骑兵们收拢旗帜,步兵们拆解营帐,队伍显得有些混乱和匆忙,失去了往日围困时的井然有序。士兵们低着头,沉默地执行着命令,失败的情绪如同瘟疫般在队伍中弥漫。
那杆曾经高高飘扬、象征着胜利和征服的赤红帅旗,此刻被小心翼翼地收起,旗杆上甚至还带着倒地时沾染的尘土,被亲卫默默扛在肩上,再无往日威风。
盘蛇谷内,一直密切关注着外界动静的“阵风”士卒,第一时间发现了狼骑的异动。
“退了!狼崽子退了!”了望哨上的士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
消息像野火一样瞬间传遍整个山谷。疲惫不堪、几乎到了极限的守军们纷纷从掩体后、从工事里探出身,望向谷外。
只见原本密密麻麻、如同铁箍般套在盘蛇谷周围的狼骑营帐正在被快速拆除,一队队骑兵和步兵如同黑色的蚁群,正在向着西北方向缓缓移动,那面让他们恨之入骨又畏之如虎的赤兀帅旗,也消失在了视野中。
真的撤了!
巨大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解脱感,如同洪流般冲垮了连日来积压的恐惧、疲惫和绝望。许多人脱力般地瘫坐在地,放声大笑,笑着笑着却又涌出了眼泪。更多的人则相互搀扶着,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声浪直冲云霄,仿佛要将这十日来的压抑全部宣泄出去。
王栓子指挥着剩余部队,依旧保持着警惕,防止这是狼骑的诡计。但他紧握弓弩的手,也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赵铁山狠狠一拳砸在身旁的石壁上,虎目含泪,咧开大嘴,想说什么,却最终只化作一声如释重负的粗重喘息。
盘蛇谷,这座吞噬了数千狼骑、也几乎耗尽他们所有力气和希望的绝地,他们……守住了!不仅守住了,更是逼得万骑敌军主动撤围!
而这一切的逆转,都源于将军那场惊天动地的敌后奔袭!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了东南方向,那是夏明朗离去,也必将归来的方向。目光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近乎崇拜的狂热。
铁桶合围,终被打破。而打破这铁桶的,并非来自关内的援军,而是他们自己,是将军带领他们,用智慧、勇气和鲜血,杀出的这条生路!
赤兀的大军在后撤,盘蛇谷的危机暂时解除。但所有人都明白,这场战争,还远未结束。狼骑只是暂时退却,而龙渊关内,等待着他们的,又将是怎样的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