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晓雾,将金色光芒洒满这片饱经创伤的皇宫广场。
残垣断壁间,鲜血浸润的土地在朝阳下泛着暗红的光泽。断裂的梁柱斜插在地,破碎的石板下露出焦黑的泥土。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与硝烟气息,幸存的武者们相互搀扶着,从广场的各个角落缓缓走向那座已经失去石门的丹殿。
枯智方丈的袈裟破损严重,嘴角还带着未干的血迹。长冲道长持剑的手微微颤抖,这位太华剑首在经历师弟殉道的悲痛后,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魏无涯的蟒袍上满是尘土,这位权倾朝野的九千岁此刻神色复杂,目光在废墟间游移。
北莽右大汗乌维拄着一柄弯刀,草原雄鹰般的锐气已被疲惫取代。岳千擎的跃鲸帮服饰撕裂多处,露出的肌肤上布满深浅不一的伤口。顾云帆勉强保持着儒者的风范,但苍白的脸色显示他已近油尽灯枯。
禁军大统领秦岳在两名副将的搀扶下走来,这位沙场悍将的眼神中充满了困惑与茫然。国师的控制消失后,他对自己先前的所作所为只有些模糊的记忆片段。
林...林大侠。秦岳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推开副将,勉强站直身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国师他...还有刚才那股力量...
他的问题,也是在场所有人心中的疑问。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聚焦在刚刚挥袖让国师化为飞灰的林青阳身上。
此时的林青阳,气质已与昨夜截然不同。虽然衣衫同样破损,身上带着激战后的痕迹,但那双眼睛却清澈得惊人,仿佛能洞穿人心。更让人心惊的是,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就自然而然地成为整个广场的中心,连阳光都似乎格外眷顾他周身的那片空间。
林青阳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然后看向秦岳。
秦将军,还有各位。他的声音平和,却奇异地传遍整个广场,此事说来话长。
他略作沉吟,似乎在斟酌用词。
那国师,本名张道行,并非什么得道高人,而是一个...追寻仙道的狂徒。
仙道?长冲道长眉头紧锁,莫非是传说中那些餐风饮露、长生不老的仙人?
可以这么理解。林青阳点头,但这片天地,实则被一道无形的枷锁所禁锢,张道行称之为红尘迷锁。正是这道枷锁,让我们这些凡人无法触及真正的仙道。
他简略地讲述了张道行如何发现父亲遗留的秘册,如何得知仙道与枷锁的真相,又如何因年过三十、仙路已断而走上极端。
他以鲛人尸身为阴,以万民精血与孩童灵性为阳,炼制那所谓的本源心丹,实则是一个伪灵根。再借助那顶破损的王冠——据他所说,那是一件来自深海王族的灵器——强行撬动天地灵气,成就伪境。
当听到国师竟以数千孩童的心骨为材料时,在场众人无不色变。秦岳更是双拳紧握,指节发白,显然想起了那些被悬镜司带走的孩童。
他设下此局,引诱天下大宗师前来,就是要吸取我等苦修的本命真气,助他那伪灵根突破到伪筑基境,从而有能力飞越东海,去寻找真正的修仙界。
林青阳的声音始终平静,但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敲打在众人的心上。
这番讲述中,他隐去了关于桃花枝与自身秘密的部分,也略过了自己对红尘枷锁的特殊感应。当谈及自己如何挣脱枷锁时,他面露难色,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个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白的奇迹。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众人只是静静地听着,没有人追问这个最关键的问题。
枯智神僧双手合十,低诵佛号:阿弥陀佛。林施主能够破除魔障,想必是得了上天眷顾,又兼平日修行积累所致。个中缘由,不必细说。
长冲道长也点头道:不错,若非林大侠临阵突破,今日在场的所有人,恐怕都已成了那魔头登仙的踏脚石。这其中奥秘,自是不便多问。
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让林青阳心中一暖。他看向众人,发现每个人的眼神中都带着同样的理解与尊重。
就在这份默契在众人间流淌时,一个身影忽然冲破人群,不顾一切地扑入林青阳怀中。
青阳!
沈孤雁的声音带着哽咽,这个向来清冷自持的女子,此刻却当着所有人的面,乳燕投林般紧紧抱住林青阳,仿佛要确认他真的还活着。下一刻,在众人的注视下,她踮起脚尖,主动吻上了他的唇。
这一吻,包含了太多的情感——一夜的担忧、生死关头的恐惧、以及失而复得的喜悦。
周围先是寂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善意的笑声与起哄声。乌维豪爽的大笑格外响亮,连一向严肃的顾云帆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劫后余生的众人,太需要这样一抹温情来冲淡战争的残酷。
然而,就在这温馨的时刻,异变突生!
两名原本倒在地上、被认为已经重伤致死的叛变供奉,见众人注意力分散,突然暴起,向着广场外围疾驰而去!
他们的动作极快,显然已经暗中积蓄了许久的力量。
但林青阳的反应更快。
他甚至没有移动身形,只是随意地抬起右手,向着两人逃跑的方向虚点两下。
嗤!嗤!
两道精纯的灵气破空而去,后发先至,精准地击中两名供奉的后心。灵气入体,立刻化作无形的锁链,将二人的经脉彻底禁锢。
噗通!
两名供奉应声倒地,浑身抽搐,却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这神乎其技的手段,再次让广场上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直观地感受到了林青阳如今的超凡——那已经不再是武学的范畴,而是近乎传说中的仙家法术了。
就在这时,一个踉跄的身影,从残破的宫殿阴影中缓缓走出,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那是大晋天子朱常澈。
此时的皇帝,哪里还有半分往日的威严。龙袍破损不堪,上面沾满了灰尘与血污。他的面色灰败,眼窝深陷,每走一步都显得无比艰难,仿佛随时都会倒下。那双曾经睥睨天下的眼睛,此刻只剩下茫然与空洞。
然而,在众人注视下,这位末路帝王竟勉强挺直了腰杆。他用残破的衣袖仔细擦拭着脸上的污迹,又将散乱的白发稍稍整理,试图维持最后一丝帝王的尊严。
林青阳眉头微皱,抬手打出一道温和的灵气。灵气入体,朱常澈剧烈地咳嗽了几声,脸色却稍微红润了一些,眼神也恢复了少许清明。
陛下。林青阳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您都听见了?
朱常澈艰难地点了点头,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镇南王身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虽是国师,但若非您执着于长生之道,对他百般纵容,也不会酿成今日之祸。林青阳继续说道,数万孩童因您而死,天下因您而乱,这个责任,您必须承担。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诛心。
朱常澈的身体微微颤抖,他环视着这片曾经象征着他无上权力的宫阙,如今却已沦为废墟。目光所及,是他忠诚的臣子、他的皇弟、还有那些因他而死的武者们。
忽然,他笑了,笑声中充满了自嘲与悲凉。
烨弟,他的目光落在镇南王身上,眼神中竟恢复了几分年轻时的锐气,还记得朕刚登基的时候吗?
镇南王朱常烨神色复杂,缓缓点头:皇兄当年励精图治,朝野上下都说是中兴之兆。
是啊...中兴之兆...朱常澈的眼神飘向远方,仿佛陷入了回忆,那时朕年富力强,胸怀天下...若不是当年一时心软...
他断断续续地讲述起那段往事。当年夺嫡之争,他念及血脉亲情,饶过了某个皇弟的幼子。数年后,在一次与民同乐的新春文会上,那个已经长大的孩子混在人群中,用淬毒的匕首刺中了他的后心。
虽然最终保住了性命,但剧毒侵蚀了他的根本,从此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对死亡的恐惧与对长生的渴望,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智,让他渐渐变成了后来那个昏聩的帝王。
朕...对不起列祖列宗,对不起天下苍生...朱常澈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悔恨。
旁边,侍奉他多年的魏无涯早已老泪纵横。这位权倾朝野的九千岁,此刻哭得像个孩子。他想上前,却被身旁的枯智和顾云帆轻轻按住。
忽然,朱常澈猛地挺直了腰杆,目光炯炯地看向镇南王:烨弟!这大晋,交给你了!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洪亮,仿佛回光返照般,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气势。
不等众人反应,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抽出身旁一名禁军腰间的佩剑!
阳光照在冰冷的剑身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朱常澈双手握剑,剑尖直指苍穹,仿佛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
朕有亏于祖宗,有亏于天下苍生!他的声音在广场上回荡,但朕这大好头颅——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定格在林青阳身上,嘴角泛起一丝奇异的微笑。
——谁也取不走!
话音未落,剑光如闪电般划过!
鲜血如瀑布般喷涌而出,在朝阳下映出一道凄美的虹光。朱常澈的身体缓缓倒下,脸上竟带着一丝解脱的笑容。
陛下!魏无涯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想要冲上前去,却被枯智和顾云帆死死按住。
一代帝王,最终以这种极其惨烈的方式,为自己充满争议的一生画上了句号。
广场上一片死寂,唯有魏无涯压抑的哭泣声在风中飘散。
数日后,万知楼的《告天下书》如同长了翅膀般飞向大晋的每一个角落。
这份以特制金粉书写的公告,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出现在各州府县的城门、市集等醒目处。识字的书生在公告前大声诵读,不识字的百姓则围拢在周围,屏息凝听。
天日昭昭,正道永存!
呜呼!魔头张道行,假托丹道,祸乱朝纲。以万民为刍狗,视苍生如蝼蚁,其罪滔天,神人共愤!
然天道不绝,义士辈出。一代大侠林青阳,率少林枯智神僧、太华长冲道长、龙渊书院顾云帆山长、镇南王朱常烨等豪杰,深入魔窟,血战丹房。是役也,玄苦大师金刚怒目,玄同道长纯阳焚身,楼兰守护者琉璃破碎...英魂不朽,光照千秋!
魔首既诛,圣心悔悟。大晋天子朱常澈,临终明志,自刎以谢天下。其志可悲,其情可悯!
今经天下共议,兹公推镇南王朱常烨为摄政王,总揽朝政,以安天下。
嗟乎!魔氛荡尽,天日重光。此非一族一派之胜,乃正道之胜,苍生之胜!愿天下永志:血泪之训,警示后人;英烈之魂,护佑山河!
在临清府的漕运码头,当公告内容被宣读出来后,整座码头先是陷入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船工们将手中的工具抛向空中,商贾们相拥而泣。
在江南的某个小城,茶楼里的说书人声情并茂地讲述着:却说那林青阳大侠,在最后关头悟通天道,一举突破红尘枷锁!只见他抬手间,两道仙气射出...
边关的将士们得知消息后,自发地朝着京师方向单膝跪地,为那些牺牲的英雄们默哀。
半个月后,江南的一个小镇上。
阳光明媚,市集喧闹。刚刚张贴出来的万知楼公告前,围满了前来看热闹的百姓。
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孩童,踮着脚尖,费力地辨认着公告上的字迹,一字一顿地念着:林...青...阳...
他的母亲站在一旁,听着儿子稚嫩的声音,眼中泛起泪光。她轻轻抚摸着孩子的头,柔声说道:
好了,孩子,天亮了。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