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如浓墨般浸染着大晋京师的天空。那轮曾照耀着紫宸殿奢华盛宴的明月,此刻也仿佛倦了,悄然隐匿于薄云之后,只透下些许清冷黯淡的光辉。
定北宴结束,林青阳一行人乘坐朝廷安排的马车,回到了位于京城东南隅的驿馆。一路无话,车轮碾过青石路面的辘辘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直到踏入驿馆那相对独立、不受外界窥探的院落,众人才仿佛真正从那张由权力、虚伪和无形杀机构成的巨网中挣脱出来,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虽已是深夜,但经历了紫宸殿上那一连串惊心动魄的暗流交锋,无论是精神还是内力,都消耗巨大,此刻竟无多少睡意。不知是谁提议,众人便默契地聚在了院落正厅之中。烛火摇曳,映照着几张神色各异,却都带着凝重与思索的脸庞。
顾云帆挥手屏退了驿馆侍从,亲自沏了一壶清茶。氤氲的热气升腾,稍稍驱散了些许夜寒,也缓和了厅内略显沉闷的气氛。他略以沉吟,目光扫过众人,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带着一贯的冷静与分析:
“今夜紫宸殿一会,虽波折重重,但也算窥见了这大晋中枢的几分真容。”他略一停顿,继续道,“陛下虽……明显耽于长生幻梦,被那来历不明的国师所惑,言行多有偏颇,但所幸,神志未至彻底昏聩癫狂之地步。尤其是最后,在我等以‘北疆英烈’之大义相逼之下,他终究肯当众承诺,敦促内阁与各部加大抚恤力度。此点,乃是不幸中之万幸。”
他端起茶杯,轻呷一口,语气沉凝:“至少,北疆血战中牺牲的将士英灵,与他们留下的孤儿寡母,能因此而得些许实实在在的慰藉,不至于让英雄流血又流泪。这,或许是我们今夜唯一能为他们争取到的、看得见的结果了。”
坐在他对面的岳千擎,早已卸下了那身碍事的礼服外袍,只穿着里面的劲装,闻言哼了一声,声如洪钟:“被逼出来的好处,也是好处!总比那群蠹虫一毛不拔,只顾着自己修仙炼丹强!不过这皇帝老儿,我看着实在别扭,外面看着年轻,可那眼神、那气息,内里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性,远不如咱们江湖汉子,是生是死,是恩是仇,都来得痛快!”
玄同道长手执拂尘,轻轻搭在臂弯,闻言颔首:“岳帮主话糙理不糙。陛下身系天下,如此状态,实非社稷之福。然其能最终采纳‘抚恤’之谏,确如顾先生所言,证明良知未泯,底线尚存。只是……”他话未说尽,但那份忧虑已然弥漫开来。
众人皆默默点头。皇帝的表现,让他们看到了这艘帝国巨舰的舵手尚未完全疯狂,但也仅此而已,前路依旧迷雾重重,危机四伏。
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太子身上。千晓先生摇着他那柄羽扇,嘴角噙着一丝玩味,又带着明显的遗憾:“说起那位太子殿下,倒真是让人有些意外。能在那般场合,直言边防之重,国库之艰,虽言辞委婉,但其心可鉴,确是一位明事理、知轻重、有担当的储君。假以时日,若登大宝,或可成为一代明君。”
顾云帆接口道,语气中带着深深的惋惜:“可惜,着实可惜。‘父为子纲,君为臣纲’这八字真言,如同烙印,早已深植其骨髓灵魂。在绝对皇权与孝道伦常面前,他的‘理’与‘据’,终究敌不过陛下那不容置疑的‘欲’与‘威’。看他最后黯然退下的模样,便知这枷锁何其沉重。”
厅内响起一片低沉的叹息。太子朱靖宇的形象,在此刻的众人心中,已然从一个模糊的储君符号,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有能力有抱负却被现实紧紧束缚的悲剧人物。这份认可与对其处境的无奈惋惜,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最后,讨论的焦点落在了那位最神秘、也最令人不安的国师及其丹药上。林青阳神色凝重,指尖无意识地在茶杯边缘摩挲,沉声道:“至于那位国师……其气息之诡异,是我生平仅见。非道门之清正,亦非外道之张扬,仿佛独立于常理之外。”
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他所炼的那‘破境丹’,表层药力确是用了不少珍贵滋补之物,足以使得一般的武者突破当前桎梏。但其核心深处,却隐藏着一丝极其隐晦,透着邪异的能量。其效愈是神奇骇人,潜藏之祸患,恐怕愈是惊人。”
沈孤雁坐在他身侧,清冷的面容上满是赞同与警惕,轻声道:“我虽无法如青阳般感知那般细致,但灵觉亦不断示警。此人目光扫过,如冰水浇身,绝非善类。那丹药,给我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
顾云帆、玄同道长、千晓先生也纷纷点头。顾云帆道:“我以儒家望气术观之,其气混沌,与天地不和,与龙气纠缠,实乃祸乱之兆。”玄同亦道:“贫道亦觉其非我玄门正道,那丹香看似清雅,细嗅之下,却有惑人心智之嫌。”
结论已然明确,且高度一致:此丹绝不可服,此人大有问题,其心必异,其术必邪!
一番深入而坦诚的交谈,将紫宸殿中积压的种种情绪与判断都梳理了一遍。心中块垒稍去,强烈的疲惫感终于如潮水般涌上。窗外,天色已微露熹光。众人不再多言,互道一声珍重,便各自起身,返回房间休息。这漫长而惊心动魄的一夜,总算过去了。
回到布置雅致却难掩官家制式气息的房间内,林青阳与沈孤雁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房门隔绝了外界,也仿佛将所有的阴谋算计、权力倾轧都暂时挡在了外面。
烛台上,一支红烛安静燃烧,昏黄柔和的光晕笼罩着两人。沈孤雁抬手,轻轻为林青阳解下略显束缚的外袍,动作自然而轻柔。她抬起眼眸,望着眼前这张棱角分明、如今已褪去最后一丝青涩、尽显沉稳宗师气度的脸庞,清冷的眸子里漾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光,以及一抹清晰的骄傲。
“青阳,”她的声音比平日更添了几分温软,“今日在那紫宸殿上,你面对帝王天威,不卑不亢;威压魏无涯,为林家、沈家讨还公道时,言辞如剑,锋芒内敛,气度自成。”她微微停顿,似乎在想一个最贴切的形容,终是轻声道,“颇有……一代宗师之风范。”
她性子清冷,喜怒不形于色,如此直白地出言夸赞,已是极为难得。
林青阳转过身,握住她微凉的柔荑,感受到她掌心传来的信任与依赖。他坦然接受这份赞美,唇角微扬,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却依旧保持着绝对的清醒。
“孤雁,你过誉了。”他轻轻摇头,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看似我们占了上风,逼得皇帝让步,吓得魏无涯保证彻查。但实则,还远远不够。魏无涯不过是行那弃车保帅之举,推出几个无足轻重的替罪羊,妄图平息事端罢了。真正的元凶首恶,”他目光仿佛能穿透墙壁,望向那皇宫深处的方向,“或许依旧高坐明堂,或许藏于幕后,依旧逍遥法外,未曾伤及分毫。”
他想到在宴会上,苏云袖那低垂的眼睑、微微颤抖的身躯和那死死攥紧、指甲深陷掌心的手,语气不由得沉了下去,带着一丝心疼与愤懑:“想到苏姑娘……要如此隐忍,将滔天仇恨与血海深仇硬生生压在心底,连一丝情绪都不敢外露,我便觉得,我们此刻的力量,仍旧不够。远远不够。没有足以撼动这铁幕规则、打破这权力壁垒的绝对实力,所谓的公道与真相,终究如同镜花水月,隔靴搔痒。”
说到此,他眉宇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思。自踏入京城以来,或者说自北疆归来后,那源自东南方向、冥冥之中仿佛来自浩瀚东海的莫名感应与隐隐担忧,在此刻变得愈发清晰和强烈起来。那感觉玄之又玄,并非明确的召唤,更像是一种命运的牵引,一种关乎自身安危乃至更重大关切的预示。
他收敛心神,目光重新聚焦,落在沈孤雁清澈的眸子里,语气变得坚定:“如今,陛下的‘荣宠’与‘赏赐’,我们已明确辞去;北疆英烈的抚恤,也算争得了一道朝廷明旨,后续自有顾先生、岳大哥他们关注督促。京城之事,暂可告一段落。”
他握紧了她的手:“我欲明日,不,已是今日了,待天亮后,便向顾先生、岳大哥他们辞行,前往东南东海之滨。我必须去探寻那份始终萦绕在我心头、挥之不去的感应之源。此事,关乎我自身武道前路,冥冥中亦觉可能牵扯甚广,不得不去。”
他的决定并未让沈孤雁感到意外。她也没有询问那感应具体为何,只是迎着他坚定的目光,清丽绝俗的面容上露出一种理所当然的神情,仿佛这是天经地义之事,简洁而清晰地回应:“你去何处,我自然同在。”
无需更多言语,彼此的心意早已相通。
此时,窗外天际已泛起鱼肚白。今日紫宸殿之宴,看似文争,实则是意志、气势与灵觉的全方位交锋,极耗心神。两人此刻都感到一种由内而外的深深疲惫。
林青阳吹熄了桌上摇曳的烛火,房间内陷入一片朦胧的黎明微光之中。他们没有如往日般盘膝打坐,运转周天,以求增长功力。此刻,他们更需要的是心灵的宁静与休憩。
两人和衣躺下,沈孤雁自然而然地偎进林青阳温暖坚实的怀抱中。他有力的手臂环住她的肩背,将她紧紧拥在胸前。鼻息间是她发丝传来的淡淡冷香,怀中是她温软的身躯,白日里所有的紧绷、算计与杀机,都在这一刻被温柔地驱散。在这份无需言说的信任与依偎中,两人很快沉入梦乡。身心放松之下,竟比平日醒得晚了许多。
...
日上三竿,明媚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房间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驿馆的院落里,顾云帆、岳千擎、玄同道长、千晓先生以及苏云袖等人早已起身,正聚在院中的石桌旁闲聊着。桌上摆放着些简单的茶点,气氛比起昨夜轻松了不少。
直到巳时过半,林青阳和沈孤雁的房门才“吱呀”一声从内打开。两人并肩走出,虽神情依旧清明,但那比平日晚了许久的起身时间,还是立刻引来了关注。
岳千擎是个藏不住话的,见状立刻哈哈大笑起来,声震庭院,带着毫不掩饰的揶揄:“哟!咱们的林大宗师和沈女侠今日可是起晚了!这太阳都快晒到屁股了!莫非是昨夜紫宸殿上,与皇帝老儿、还有那魏阉狗斗智斗勇,运功过度,耗费了太多心神?”
顾云帆也是捻须微笑,眼神在林青阳和沈孤雁之间转了转,带着一丝了然与善意的调侃,悠悠道:“良辰美景,佳人在侧,纵是宗师,偶尔贪眠,亦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苏云袖站在一旁,也随着众人勉强笑了笑,附和着轻声说了句:“林大哥,沈姐姐,休息好了便好。” 然而,她那清丽的面容上,眼底深处却不禁流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黯然与失落。她看着阳光下并肩而立、宛若璧人的林青阳与沈孤雁,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阵酸涩。幼时在林家寄养的那段短暂岁月,那些模糊却温暖的记忆碎片涌上心头……那时,她也曾是那个能毫无顾忌地跟在他身后、唤他“青阳哥哥”的小女孩。如今,家破人亡,物是人非,自己为了追查真相不得不隐姓埋名,连真实身份都无法坦言,这份深藏心底、连自己都未必完全明晰的情愫,此刻只能化为一声无声的叹息,沉入心底。
林青阳和沈孤雁被众人这般打趣,尤其是顾云帆那意有所指的话语,让两人面上都微微有些发热,略显不好意思。林青阳轻咳一声,沈孤雁则微微别过脸去,耳根泛起一抹不易察觉的淡粉。
众人一同用了顿迟来的早午饭后,林青阳寻得机会,神色一正,向众人郑重提出了辞行。
“什么?你要走?为何如此匆忙?”岳千擎首先嚷了起来,满脸诧异,“京城这边,苏家血案还没个头绪,那装神弄鬼的国师底细也没摸清,说不定还有后续……”
顾云帆也放下茶杯,眉头微蹙:“是啊,林小友。虽则陛下已下旨抚恤,魏无涯也表面上保证彻查,但此事绝非如此简单。我等尚需从长计议,你此时离开……”
面对众人疑惑和不舍的目光,林青阳心中无奈。那源自东海的感应玄奥异常,无法言说,即便说出,也未必能让人理解。他只得面带歉意,寻了一个最合情合理、也最让人无法继续追问的理由,拱手道:“诸位兄长、前辈、苏姑娘,非是青阳急于离去,实是家师此前已有传讯,命我前往东海某地历练一番,此事关乎我后续修行之路,至关重要。师命难违,故而需即刻动身,还望诸位见谅。”
“青冥公之命?”
果然,一听是那位神秘莫测、修为通玄的天人师尊“青冥子”的安排,所有人脸上的疑惑顿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释然与理解。天人手段,神鬼莫测,他们为其亲传弟子安排的历练之路,必然蕴含深意,绝非旁人可以揣度,更不容置喙。
顾云帆率先反应过来,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原来如此!既是青冥前辈有意磨砺,那我等便不多做强留了。预祝小友东海之行,一路顺风,武道精进!”
岳千擎也用力拍了拍林青阳的肩膀,哈哈笑道:“哈哈,好!既然是青冥老神仙的安排,那肯定错不了!等你历练归来,修为必定更上一层楼!到时候,咱们再好好喝一顿,不醉不归!”
玄同、唐影等人也纷纷送上祝福。
苏云袖走上前几步,目光复杂地深深看了林青阳一眼,又看了看他身旁的沈孤雁,轻声道:“林大哥,沈姐姐,东海路远,风波难测,你们……一路务必保重。”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一句最朴素的叮嘱。
...
午后,阳光正好,微风拂面。
京师高大的城门之外,长亭古道,杨柳依依。
林青阳与沈孤雁已换回便于远行的衣衫。林青阳依旧是那身玄青劲装,见心神剑负于背后;沈孤雁则是一袭月白骑射服,长剑悬于腰间,清丽飒爽。
顾云帆、岳千擎,还有接到消息匆匆赶来的两位皇室贵胄皆到此送行。没有太多繁文缛节,彼此都是江湖儿女,性情洒脱。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诸位,请留步吧。”林青阳拱手,目光扫过这些曾与他并肩血战北原、又在紫宸殿共抗压力的故友,心中亦有不舍,但更多的是对前路的坚定。
“保重!”众人齐声拱手。
林青阳与沈孤雁相视点头,不再多言,利落地翻身上马。
骏马嘶鸣,蹄声响起。两人并辔而行,沿着通往东南方向的官道,策马而去。身影在明媚的春光下,渐行渐远,最终化作视线尽头两个模糊的小点,消失在官道的转弯处。
身后,那座盘桓半月之久、承载了无数荣耀、阴谋、权力与悲伤的庞大帝都轮廓,在午后的日光下,逐渐模糊、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