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严冬,终究还是来了,而且来得格外暴烈。狂风卷着鹅毛大的雪片,呼啸着掠过天地,将整个世界染成一片惨白。视线所及,唯有茫茫雪原与铅灰色的天空,拒北关那巍峨的轮廓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如同挣扎在白色巨浪中的孤舟。
关外的北莽大营,在这天地之威下,也显得愈发沉寂,连每日例行的“不死军”攻势都变得稀疏拉拉,仿佛那肆虐的风雪也冻僵了萨满们的意志。然而,关内的压力并未因此减轻。严寒本身就成了最大的敌人,取暖的柴炭消耗剧增,城墙上的守军即便裹着厚厚的皮裘,依旧冻得脸色青紫。更严峻的是,持续的封冻使得水路断绝,陆路运输也变得异常艰难,关内存储的粮草,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这一日,帅府议事厅内,炉火虽旺,气氛却有些凝重。
“据最后传来的消息,苏大家派出的最后一支大型辎重队,已被风雪困在五十里外的黑风坳,已有五日未能移动了。”负责后勤的参军声音干涩地汇报着,“若再无法接应,一旦粮尽,民夫冻毙,这批物资将尽数葬送雪原。朝廷近日的支援越来越少,关内存粮……恐怕也支撑不过月余。”
此言一出,满座皆寂。唯有窗外风雪的咆哮声,清晰可闻。
顾云帆眉头紧锁,目光扫过厅内的众人。就在这时,一个清朗而坚定的声音响起:
“在下愿往!”
众人望去,只见林青阳迈步出列,他身姿挺拔如松,三年边塞生活让他成长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纵然面带风霜之色,眼神却依旧清亮。他拱手沉声道:“黑风坳地形复杂,如今被大雪覆盖,更是险峻。需熟悉路径且能应对突发状况之人前往。在下曾多次巡查周边,对地形尚算熟悉,愿率一队精锐,前往接应,定将粮草平安运回!”
他的理由充分,态度坚决。然而,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另一个清脆如冰碎玉盘的声音紧接着响起:
“我与他同去。”
一袭黑色劲装的沈孤雁站了起来,走到林青阳身边,与他并肩而立。她容颜清丽,此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青阳熟悉地形,我剑尚利,可助他扫清障碍。此行风险未知,多一位宗师,便多一分把握。况且,”她微微侧头,看了林青阳一眼,语气柔和了几分,却依旧坚定,“粮道关乎全关存亡,岂能让他一人涉险?”
她没有多说儿女情长,但那份生死相随的心意,却表露无遗。厅内众人,从顾云帆到岳千擎,皆是人中龙凤,如何看不出这两人之间的情愫?顾云帆目光在林青阳和沈孤雁脸上停留片刻,看到了林青阳眼中的担忧,也看到了沈孤雁眼中的坚持。他深知,双宗师同行,确实是眼下最能保证任务成功的组合。
“那好。”顾云帆缓缓吐出两个字,打破了沉寂,“林小友,沈姑娘,你二人率‘锐士营’三百精锐,即刻出发,前往黑风坳接应辎重队。务必小心,事若不可为,以保全自身为要。”
“在下领命!”两人齐声应道。
...
半个时辰后,拒北关侧门悄然开启,一队人马顶着狂风骤雪,如同利箭般射入白茫茫的天地。为首者,正是林青阳与沈孤雁。
林青阳内息浑厚,运转之下,周身仿佛有无形气墙,将迎面扑来的风雪稍稍排开,为身后的队伍减轻了几分压力。沈孤雁则身法轻盈,踏雪无痕,宛如雪中灵雀,时而翩然掠前,凭借高超的目力与感知,在能见度极低的风雪中探明前路,时而回眸望向林青阳,投去询问与关切的目光。
两人默契无比,往往只需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手势,便能明白对方意图。林青阳在前开路,沈孤雁侧翼警戒,配合得天衣无缝。
“冷么?”在一次短暂停歇,让队伍稍作休整时,林青阳走到沈孤雁身边,很自然地伸出手,为她拂去兜帽和肩头积存的雪花,动作轻柔而专注。他的手掌温暖,触及她微凉的发丝。
沈孤雁微微摇头,唇角勾起一抹浅笑,伸手替他理了理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衣领,嗔道:“你自己顾好便是。这点风雪,还难不倒我。” 她的话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娇憨,在这冰天雪地中,显得格外温暖。
林青阳握住她的手,感受到她指尖的凉意,不由得微微蹙眉,一股精纯温和的内力便缓缓渡了过去。“此去路途不近,保存体力要紧。”他低声道,目光落在她清澈的眸子里,仿佛要望进她心底。
沈孤雁没有挣脱,任由那暖流驱散指尖的寒意,脸颊微红,轻声道:“知道了。你也是,莫要一味耗费内力开路。”
简单的对话,流淌在两人之间的,是无需言说的深情与相互扶持。他们不仅是情侣,更是可以托付生死的战友。这风雪之路,因彼此的陪伴,而少了几分艰难,多了几分温情。
队伍继续前行。果然,在途经一处被积雪覆盖的峡谷时,遭遇了一支深入大晋的,约二十人的北莽精锐骑兵。这些骑兵显然是习惯了严寒环境,即使在如此恶劣的天气下,依旧保持着相当的战斗力。
然而,他们遇到的,是两位状态正佳的中原宗师。
战斗几乎在照面间便分出了高下。
林青阳甚至未曾拔剑出鞘。眼见数骑挺着长矛嘶吼着冲来,他身形不动,只是并指如剑,在空中虚点、横划。磅礴的内力隔空激发,化作无形有质的劲力。冲在最前面的北莽骑兵只觉得胸口如遭重锤,惨叫着倒飞出去,撞倒身后同伴。林青阳的剑指所向,风雪为之辟易,北莽骑兵的攻势在他面前,如同脆弱的冰凌撞上磐石,纷纷碎裂、溃散。
另一侧,沈孤雁的长剑已然出鞘。剑光如虹,在漫天风雪中划出一道道清冷曼妙的轨迹。她的身姿优雅如舞蹈,在敌骑中穿梭,每一次剑光的闪烁,都精准无比——或是点中敌人持兵的手腕,令其兵器脱手;或是削断马腿,让骑兵狼狈坠地;或是剑脊拍击,将其震晕落马。她的剑法并非为了杀戮,而是以最高效的方式瓦解敌人的战斗力,剑下竟无一人丧命,却让超过半数的北莽骑兵失去了威胁。
偶尔有一两支冷箭或是刁钻的弯刀从视线死角袭来,林青阳甚至无需回头,沈孤雁的剑已如心有灵犀般递到,或格或挑,将其轻松化解。两人一者沉凝如山,一者轻灵似水,剑势虽不同,却在此刻完美交融,织成一张无形而坚韧的网,将这数十北莽精锐牢牢困住,片刻间便将其尽数制服。
战斗结束得快如电光石火。林青阳气息平稳,沈孤雁收剑回鞘,姿态依旧从容。
历经近一日的艰难跋涉,队伍终于抵达了地图上标示的黑风坳。眼前的景象,却让所有人心头一沉。
所谓的临时营地,不过是依靠着几块巨大山石勉强搭建起来的避风所,简陋的帐篷几乎被积雪压垮。数百名民夫和少量护卫蜷缩在一起,依靠着微弱的篓火取暖,许多人脸色青紫,嘴唇干裂,眼神中充满了疲惫与绝望。拉车的驮马倒毙了十余匹,僵硬的尸体半埋在雪中,更添了几分凄凉。
然而,当看到林青阳、沈孤雁率领的接应队伍出现时,那些几乎冻僵的民夫眼中,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那不是看到救星的狂喜,而是一种近乎虔诚的、看到希望之光的激动。
他们挣扎着,相互搀扶着站起身。没有人哭喊,没有人抱怨。他们所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纷纷从自己怀里,掏出小心翼翼珍藏、用体温勉强维持着没有冻硬的干粮——大多是黑乎乎的麦饼或窝头,还有的人,将捂在胸口、还带着一丝余温的水囊,颤巍巍地、拼命地塞到前来接应的将士们手中。
“将军…吃,吃点东西…暖和暖和…”
“兄弟们…辛苦了…喝口水…”
一个约莫十七八岁、小脸冻得通红如同苹果的青年,挣脱父亲的手,跑到林青阳面前,将紧紧攥在手里的半块明显被啃过、又小心收好的麦饼,高高举起,塞到林青阳手里,用稚嫩而颤抖的声音说道:“爹爹说,哥哥姐姐们在保护我们……饼给哥哥吃,打坏人有力气!”
林青阳下意识地接过那半块冰冷梆硬、却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孩童体温的麦饼,感觉那饼重逾千钧,几乎拿捏不住。
…”
他猛地转头,看向身旁的沈孤雁。她也正看着他,美眸中水光潋滟,显然也被眼前这无声却磅礴的一幕深深震撼,她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指甲几乎掐入他的掌心,传递着她的感动与共情。
在这一刻,林青阳脑海中一片空白,三年边疆烽火给予他的紧迫、对境界的执着、对无法突破的焦躁,如同阳光下的冰雪,瞬间消融殆尽。
守护的真谛,从未如此清晰、如此猛烈地撞击着他的灵魂!
它并非虚无缥缈的武道极境,并非高高在上的家国大义空谈。它就是手中这半块带着孩童体温与信任的麦饼!是身旁爱人眼中感同身受的泪光与紧握的双手!是这千千万万平凡生灵,在绝境中对“家”最朴素、最坚韧的渴望与守护!
他的道,不在九霄云外,不在深山古洞,就在这红尘烟火之中,在这苍生悲欢之内!极致的柔情与磅礴的担当,如同阴阳鱼般在他心中完美交汇,水乳交融,再无分别。
“我明白了…” 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身旁的沈孤雁能听见。
也就在这心念通达、神意圆满的瞬间,他掌心中的那截桃花枝也微微颤动,似是与他此刻的心境互相感应。
林青阳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沈孤雁的手,向前迈出几步,就在这冰天雪地、众人环绕之中,缓缓闭上了双眼。
异象陡生。
以他为中心,一股温润、浩瀚却又无比内敛的生机之力,如同水波般悄然扩散开来。他脚下厚厚的、不知冻结了多深的积雪,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无声消融,露出下方湿润的、带着泥土芬芳的黑褐色地面。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在那片融雪而成的、方圆数尺的“净土”之上,几株鲜嫩翠绿的草芽,竟然违背了这严冬的法则,顽强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破土而出,在他身边轻轻摇曳,焕发出勃勃生机!
空中,漫天飞舞的雪花,在靠近他周身三尺之内时,便不再冰冷,而是化作淅淅沥沥、带着暖意的春雨,轻柔地飘洒下来,滋润着这片微小却震撼人心的“春之领域”。而周边那些民夫也因为这一领域而感到了无限的温暖,不由的精神为之一振。
他周身的气息,正在发生着本质的蜕变。以往宗师境的凌厉与锋芒尽数内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圆融无暇、自成天地、仿佛与周遭风雪、与脚下大地、与这茫茫红尘融为一体的深沉气息。内力在经脉中奔流不息,性质变得更加精纯、磅礴,充满了无限生机与温暖。
沈孤雁屏住了呼吸,美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中充满了惊喜、自豪,还有一丝难以置信。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林青阳体内那层阻碍他许久的、看不见的壁垒,正在轰然破碎!他即将踏入凡间武道的巅峰,大宗师!
林青阳缓缓睁开了双眼。
他的目光,不再有之前的焦虑与急切,变得如同深潭般幽静平和,仿佛能映照天地万物,洞悉世事沧桑。他周身那奇异的现象缓缓平息,融雪不再,草芽依旧翠绿,春雨停歇,但他站在那里,本身就如同冬日里一轮温煦却不容忽视的骄阳,散发着令人心折的威严与安详。
他看向身旁泪光未干、却笑容绽放的沈孤雁,伸出手,再次紧紧握住她的柔荑,声音温和而坚定,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稳力量:“孤雁,我明白了。”
沈孤雁用力回握,重重点头,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她知道,她的意中人,已然鱼跃龙门,踏过了那道无数武者梦寐以求的天堑,成就了武道大宗师之境!他的道,是守护之道,是扎根于这红尘万丈、守护万家灯火与心中至爱的“人间道”!
有了林青阳这位新晋大宗师的存在,归程变得异常顺利。他刻意散发出的温和气场,便能驱散大部分严寒,鼓舞士气,连拉车的驮马都似乎平添了几分气力。原本困顿不堪的辎重队,竟奇迹般地跟上了行军速度,一路平安返回了拒北关。
当满载粮草的队伍驶入关内,尤其是林青阳突破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般传开后,整个拒北关都沸腾了!压抑了许久的阴霾仿佛被一道温暖的阳光刺破,希望之火在每一位军民心中熊熊燃起。顾云帆、岳千擎等大宗师第一时间前来感应,确认无误后,皆是抚掌大笑,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拒北关,终于拥有了新一位大宗师!这意味着在最高端的战力层面上,守军拥有了更强的底气与更多的战术选择。
然而,几乎就在林青阳突破,气机与天地交感,引得方圆百里生机暗蕴的同时。
遥远的北莽王庭深处,那座终年笼罩在幽暗与寒气中的圣山之巅,密室内,一个枯槁的身影,缓缓睁开了紧闭三年之久的双眼。
正是北莽大祭司——兀突革。
他的眼眸中,不再有常人的眼白与瞳孔,取而代之的是两个缓缓旋转的、深邃无比的幽绿漩涡,仿佛连接着某个冰冷死寂的异度空间。周身散发出的气息,晦涩而庞大,已然与长生天赋予的那诡异、死寂的力量彻底融合,稳固在了那传说中的 “半步天人” 之境!威压之盛,使得密室内墙壁上都凝结出了一层黑色的冰霜。
他甫一苏醒,便心有所感,枯瘦如同鹰爪的手指掐动了几下,浑浊的目光穿透密室厚重的石壁,遥遥望向拒北关的方向,干瘪的嘴角扯出一丝极其细微、却令人不寒而栗的弧度。
“有趣…” 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骨头在摩擦,“如此蓬勃的生机…竟隐隐引动了长生天之力的些微排斥与躁动…看来,阿里不哥那边,多了位不错的、碍眼的对手。”
他沉默片刻,仿佛在适应着体内那磅礴而诡异的力量,随即轻轻敲了敲身旁的一个骨质铃铛。
无声的波动传出,片刻后,一名身着漆黑衣袍、气息阴冷的萨满躬身而入,匍匐在地,不敢抬头。
“去,” 兀突革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如同冰雪刮过荒原,“告知大汗,吾已出关。待吾亲至边关之日,便是此城湮灭,长生天光辉笼罩南土之时。让他们…再多喘息几日吧。”
黑衣萨满身体一颤,以头触地,恭敬应道:“谨遵大祭司法旨!”
...
拒北关内,因为林青阳的突破而士气高昂;关外,北莽大汗阿里不哥在接到传讯后,一直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志在必得的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