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卫国心念微动，眼神落在张铁山依旧精壮的腰身上，又掠过他空瘪的裤兜。
婚后生活比自己的滋润，炕头比自个儿还热乎，娜塔莎那肚子咋就没点动静？
他状似无意地岔开话头。
“哥，正好，跟我跑趟白城，给若琴寻摸点安胎的，顺便……你也再让县里别的大夫号号脉？”
张铁山浓眉一拧，蒲扇似的大手一挥。
“扯淡！号啥脉？老子壮得能撂倒头熊瞎子！有那闲工夫不如进山套俩兔子实在！”
他转身就要走。
“站住！”
张卫国声音沉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像枪托墩在地上。
他上前一步，胳膊铁钳似的箍住张铁山肩膀，眼神锐利得能穿透皮袄。
“是骡子是马，拉出去遛遛！自个儿的种，心里没点数？跟我走！”
张铁山挣了两下没挣开，被这股执拗劲儿顶着，只能骂骂咧咧地被张卫国半拖半拽地弄上了去县城的拖拉机。
突突的黑烟喷了满道，颠簸的车斗里，张铁山脸黑得像锅底。
“瘪犊子玩意儿！老子能有啥毛病？白瞎功夫！”
张卫国不吭声，只把怀里那杆用油布裹紧的五六半抱得更牢些。
冷风卷着雪粒子抽在脸上，生疼。
白城县百货大楼灰扑扑的门脸儿杵在街口。
玻璃柜台擦得锃亮，里头的东西却透着一股凭票供应的紧巴气。
张卫国走到副食品柜台，手指“笃笃”敲在玻璃上：
“同志，麦乳精，两罐！要上海产的！”
售货员是个梳着两条粗辫子的姑娘，抬眼一瞥，语气懒洋洋。
“票呢？没票说啥都白搭！”
张卫国没言语，手伸进怀里最贴身的夹层，摸出个巴掌大的红塑料皮小本。
封皮正中，一颗金色的五角星灼灼发亮。
他翻开内页，轻轻推到柜台上。
姑娘漫不经心的目光扫过那钢印和鲜红的“特供”字样，脸色“唰”地变了，腰杆瞬间挺直，声音都带了颤音。
“首…首长稍等！这就给您拿！最好的！”
手脚麻利得像换了个人，转眼两罐印着金黄麦穗的铁皮罐子就递了出来。
张铁山在一旁看得直瞪眼，瓮声瓮气。
“这是啥玩意儿？这么好使？”
张卫国把红本子仔细揣回去，拎起罐头。
“爷爷留下的老物件儿，压箱底的。走，下一站！”
两人左右转转，走了好久才来到一处偏僻无比的中医馆。
屋子里，一股子混合着艾草和消毒水的陈年味道。
坐诊的是个头发全白、戴着老花镜的干瘦老头。
他示意张铁山伸手搭在脉枕上，枯枝似的手指轻轻按了上去。
屋里静得只剩下老座钟的滴答声。
张铁山起初还梗着脖子，一脸“老子看你瞎掰扯啥”的不忿。
老大夫闭目凝神，指腹在他腕间寸关尺上缓缓推移，眉头却越蹙越紧。
半晌，他收回手，慢悠悠摘下老花镜，撩起眼皮看向张铁山。
“同志啊，你这脉象……沉取无力，尺脉尤其濡弱，肾水不济啊。”
他顿了顿，斟酌着字眼。
“想添丁进口？怕是……源头水浅，种子难发。”
“啥玩意儿？！”
张铁山“腾”地站起来，脸红脖子粗，拳头捏得咯咯响。
“你个老……老庸医！胡咧咧啥？老子扛枪打仗，雪窝子里趴三天都没事！能有这毛病？信不信老子……”
“哥！”
张卫国一把按住他肩膀，力道沉如山岳。
他看向老大夫，眼神沉稳：“大夫，您直说，有法子没？”
老大夫见惯了这场面，也不恼，提笔唰唰写方子。
“急不得。底子掏空了，得温养。先开七副药，固本培元。紫河车粉难弄，先用鹿角胶顶着。记着，服药期间，忌生冷，忌房劳！”
最后四个字，咬得格外重。
张铁山像被抽了脊梁骨，蔫头耷脑地跟在张卫国身后走出医院。
怀里揣着那叠轻飘飘的药方，却重得压弯了他的腰。
夕阳把他失魂落魄的影子拉得老长，拖在冰冷的雪地上。
拖拉机吭哧吭哧爬回黑龙屯时，天已墨黑。
张家小院灶房还亮着油灯，门帘一掀，暖烘烘的热气和炖菜的香气扑面而来。
徐若琴正往桌上端一盆热气腾腾的猪肉粉条，瞧见两人，眉眼弯了弯。
“回来啦？快洗手吃饭，就等你们了！”
她目光扫过张铁山灰败的脸色和张卫国手里拎着的药包，笑意凝在唇边，没多问。
娜塔莎端着一簸箕黄澄澄的窝头进来，敏锐地察觉到自家男人情绪不对。
她放下簸箕，蓝眼睛里盛满关切，轻声问道：“铁山？不好？”
张铁山喉结滚动，像吞了块烙铁，闷头一屁股坐在炕沿上，瓮声瓮气。
“没事，就是累的！”
他抓起个窝头，狠狠咬了一大口，嚼得腮帮子鼓起，眼神却空洞地钉在对面墙上。
张卫国把药包轻轻放在炕柜上，对徐若琴使了个眼色。
徐若琴会意，拉着娜塔莎去外间盛汤。
屋里只剩下兄弟俩。
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墙上跳动，映着张铁山紧绷的侧脸。
张卫国倒了碗热水推过去，声音压得低低。
“哥，大夫的话，甭往死胡同里钻。有毛病就治！咱老张家的汉子，没有过不去的坎儿。药，按时吃，缺啥稀罕药材，我想法子淘换。”
张铁山握着粗瓷碗，碗壁的热度烫着手心，却暖不进心里。
他猛地灌了一大口，热水呛进气管，咳得撕心裂肺，眼泪都迸了出来。
他狼狈地用袖子抹了把脸，再抬头时，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
“卫国……哥这心里……堵得慌啊！”
他拳头砸在自己厚实的胸膛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打仗流血我都从来没含糊过！咋就在……在这事儿上……成孬种了？”
张卫国没说话，只是伸过手，重重按在张铁山剧烈起伏的肩膀上。
那手掌宽厚、粗糙，带着常年握枪磨出的茧子，传递着无声的力量。
夜里，张家西屋早早熄了灯。
张铁山直挺挺躺在炕上，瞪着黢黑的房梁，耳边是娜塔莎均匀轻浅的呼吸。
他翻来覆去，身下的炕席烙得慌。
终于，他摸黑坐起身，窸窸窣窣地披上棉袄，蹑手蹑脚地溜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