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府的黑色轿车,平稳地行驶在华灯初上的街道上。车窗紧闭,隔绝了外面大部分的车马人声,只留下沉闷的引擎声响。沈如晦坐在后座,紧挨着车窗,身上裹着那件月白色的锦缎旗袍,外罩同色披肩,珍珠耳坠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温润柔和的光泽。她坐得笔直,双手紧紧交握放在膝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目光却固执地投向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
离开了那座困了她太久的深宅大院,熟悉的城市街道以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方式扑面而来。霓虹闪烁,电车叮当作响,穿着各式服装的行人步履匆匆,报童吆喝着最新的新闻,空气中弥漫着汽油、脂粉和食物混合的、属于都市夜晚的复杂气味。
这一切,都带着一种鲜活的、躁动不安的生命力,冲击着她沉寂已久的感官。她感到一阵眩晕,胃部微微抽搐,是久违的、面对喧嚣世界的不适感。但在这不适之下,似乎又有一种极其微弱的、被压抑已久的什么东西,在悄然苏醒。
顾长钧坐在她身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过分靠近让她紧张,又能让她感受到他的存在。他没有试图与她交谈,只是沉默地陪伴着,目光却时刻留意着她的状态。他能看到她紧绷的侧脸,看到她微微起伏的胸口,看到她投向窗外的、带着茫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的目光。
他知道,这一步对她而言,何其艰难。
车子最终在法租界一栋灯火辉煌的西式酒店门前停下。门童恭敬地拉开车门,喧闹的人声、悠扬的西洋乐声以及明亮的灯光,如同潮水般瞬间涌来。
沈如晦在下车的一刹那,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脸色更加苍白。顾长钧适时地伸出手臂,让她可以挽住。他的手臂坚实有力,像一堵可以依靠的墙。她迟疑了一下,指尖微微颤抖着,最终还是轻轻搭在了他的臂弯里。
那触碰,轻得如同羽毛,却让顾长钧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们的出现,立刻吸引了宴会厅入口处所有人的目光。
威严冷峻的顾少帅,与他身边那位苍白瘦弱、却自带一股我见犹怜气质的夫人。关于这位少帅夫人的传闻,在场之人或多或少都有所耳闻,此刻见到真人,那种仿佛一碰即碎的脆弱美感,以及她眼神中那份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疏离与恍惚,反而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引人探究的魅力。
窃窃私语声,如同细微的波纹,在人群中荡漾开来。
顾长钧眉头微蹙,一道冷冽的目光扫过,那些议论声便瞬间低了下去。他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将沈如晦更护在了自己身侧,隔绝了大部分直接的视线。
宴会厅内,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的光芒,空气中漂浮着香槟、雪茄和女士香水的混合气味。沈如晦挽着顾长钧的手臂,行走在这片光怪陆离之中,感觉自己像一尾误入华丽珊瑚丛的苍白小鱼,周遭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遵循着记忆中残存的礼仪,对上前打招呼的人微微颔首,却几乎不发一言。所有的声音在她耳中都像是隔着一层水膜,模糊而遥远。她的全部精神,都用来抵御这种环境带来的巨大压迫感和那些无处不在的、探究的目光。
顾长钧并未强求她与人寒暄,只是带着她,在相对安静的角落坐下,为她取来一杯温热的柠檬水。
一位身着素雅旗袍、气质温婉的中年女士走了过来,是今晚慈善活动的主要组织者之一,林会长夫人。她与顾长钧简单寒暄后,便将温和的目光投向沈如晦。
“顾夫人似乎很少出席这样的场合,”林夫人声音柔和,带着善意,“可是觉得有些闷?后面花园里倒是清静,空气也好些。”
沈如晦抬起眼帘,看了林夫人一眼,对方眼中是纯粹的善意,并无探究与怜悯,这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丝。她微微点了点头。
顾长钧见状,便对林夫人道:“有劳林夫人照看一下。”
林夫人笑着点头,引着沈如晦穿过侧门,来到与宴会厅相连的露天花园。花园里果然清静许多,只有几盏地灯散发着朦胧的光晕,映照着初春的花草树木。晚风带着凉意和植物的清新气息吹来,驱散了宴会厅里的闷热与喧嚣。
沈如晦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胸口的滞涩感缓解了不少。
林夫人是个体贴的人,并未多言,只是陪她静静地站在一株晚香玉旁。
过了一会儿,林夫人看着远处宴会厅的灯火,像是随口感慨般轻声道:“这世间熙熙攘攘,有时热闹是别人的,我们心里,或许只是在等一个属于自己的归人罢。”
这话语,轻柔地敲打在沈如晦的心上。
等一个归人……
她望着远处那一片模糊的光海,眼神再次变得恍惚起来。那些被刻意压抑的记忆碎片,再次不受控制地翻涌。
路灯。
大雪。
无望的等待。
她仿佛又感受到了那种刺骨的寒冷,和那种希望一点点熄灭成灰烬的绝望。
林夫人见她神色不对,连忙关切地问:“顾夫人,你没事吧?”
沈如晦猛地回过神,对上林夫人担忧的目光。她摇了摇头,唇边泛起一丝极其苦涩的、近乎虚无的笑意。她没有看林夫人,目光依旧落在远处的虚空,仿佛是在回答林夫人刚才那句无心的感慨,又仿佛是在对自己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做一个迟来的、残忍的总结。
她的声音很轻,被夜风吹得几乎散开,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令人心碎的清醒与绝望:
“不……”
“我等的……”
“……是一个不归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两行清泪,终于无法抑制地,顺着她苍白的面颊,悄无声息地滑落。滴落在月白色的旗袍前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心碎的痕迹。
她等的,从来就不是归人。
是幻影,是劫数,是一场早已注定的、永不回头的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