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傀临阵反水,刀斩同门,又逼退玄零派探子,甚至保下了那个无关的流浪汉。这几件事,像几块沉重的石头,接连砸进我们对他原本“玄阴派清道夫”的认知泥潭里,溅起浑浊的泥水,让底下的东西隐约露出来一点,却又看不分明。
他不是一条道走到黑的那种人。这点几乎可以肯定了。
但疑虑的藤蔓依旧顽固地缠绕在每个人心头,勒得人呼吸不畅——他为什么救我们?是玄阴派内部的权力倾轧,让他借刀杀人?还是朱老板更阴险的苦肉计,派他潜入我们内部?他体内那要命的“血毒蛊”反噬如此剧烈,是真是假?会不会是某种我们不了解的控心术或者追踪手段?
问题像杂草一样疯长,没有答案。
可现在,现实冰冷地摆在眼前:他需要帮助,咳血不止,气息奄奄,再拖下去恐怕真要死在这里;而我们,站在道德的悬崖边,需要立刻判断,眼前这个危险的、浑身是谜的“叛徒”,值不值得,该不该,冒着巨大的风险,伸出援手。这援手,可能是一根救命稻草,也可能是一根引爆我们自己棺材的引线。
我弯腰,从散落在地的装备包侧袋里,抽出一瓶普通的矿泉水。透明的塑料瓶身,里面晃荡着清澈的液体,瓶盖密封完好。
握紧冰凉的瓶身,我一步步朝他走过去。
脚下踩过碎石和凝固的暗红色血洼,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离他大概三四步远的地方,我停下脚步。这个距离,是潜意识里划定的安全界限,进可攻退可守,足够我对他任何暴起发难做出反应。
他似乎听到了逼近的脚步声,费力地、几乎是挣扎地抬起沉重的眼皮。那双眼睛因为极致的痛苦和大量失血而显得有些涣散,失去了部分焦距,但底子里那种属于掠食者的、野兽般的警惕却丝毫未减,像一头身受重伤、蜷缩在岩石缝隙里,对任何靠近的影子都龇出染血獠牙的孤狼。然而,在那浓得化不开的警惕深处,我好像……捕捉到了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茫然。一种脱离了熟悉轨道后,不知该去往何处、该相信什么的空洞。
我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干涩,脑子里瞬间闪过好几个盘旋已久的问题。
‘你为什么帮我们?’
‘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跟朱老板,跟玄阴派,究竟有什么恩怨?’
可所有的问题,在看到他此刻状态的瞬间,都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他现在这副样子——蜷缩在那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拉风箱般的杂音和血腥味,咳出的黑红血液把胸前深色的衣料浸染得一片狼藉,靠着冰冷锈蚀的集装箱才能勉强维持坐姿,仿佛一阵稍大点的风就能将他最后一点生命之火吹熄——现在问这些,有什么意义?他有力气回答吗?就算他挣扎着回答了,那充斥着痛苦和混乱的只言片语,我能相信多少?
有时候,最原始本能的行动,比任何精巧的语言都更有力量,也更能传递难以言说的意图。
我弯下腰,没有选择直接递给他——那动作太具侵入性,可能引发他过激的防御反应——而是将手中那瓶透明的、包装完好的矿泉水,轻轻放在相对干净一点的地面上,然后用手掌向前一推。
瓶子咕噜噜地滚过粗糙不平、沾满污秽的地面,带着清晰的摩擦声响,划出一道短暂的直线,准确停在了他沾满泥污的靴尖前。
他明显愣住了。
目光先是下意识地、死死钉在脚边那瓶水上,瞳孔微微收缩,仿佛那不是什么解渴之物,而是前所未见的、蕴含着未知危险的古怪灵器。然后,他猛地抬起眼,视线像两把冰冷的刮刀,在我脸上来回刮了几遍,充满了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不信任和审视。那眼神似乎在说:‘这里面是什么?穿肠毒药?追踪菌种?还是某种更阴险的精神控制媒介?’
他就那么死死地盯着我和那瓶水,瘦削的身体因为戒备和痛苦而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没有任何要去触碰那瓶水的意思。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他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痛苦喘息声,和我们这边隐约可闻的、收拾装备的细碎声响。
“没毒。”
我直起身,迎着他不信任的目光,言简意赅地吐出两个字。声音不高,但在这死寂的巷子里显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试图斩断猜疑的干脆。
然后,我不再看他,直接转过了身,把整个后背留给了他。
这是一个刻意为之的、甚至有些冒险的举动。信任的建立,有时候就需要这种看似愚蠢的、主动放下防御的姿态,从最微小的、甚至有些幼稚的、不设防的举动开始。我把弱点暴露给他,等于是在无声地说:‘看,我相信你不会在背后给我一刀。’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一直死死钉在我的背心。那目光里充满了激烈的挣扎、反复的审视,还有一丝被这完全出乎意料的简单举动所搅乱了的、近乎无措的茫然。他一定在脑海里飞速判断,在利弊间反复权衡,在与他过往经历中所有关于背叛、欺骗和黑暗的记忆做殊死搏斗。
时间在沉默中一秒一秒地爬行。
身后只有他极力压抑却依旧无法完全控制的、带着血腥味的痛苦喘息,以及我们自己人偶尔投来的、带着疑惑和担忧的目光。
大概过了一分钟,或许更久,久到我几乎以为他拒绝了这份试探。
终于,身后传来了声音。
先是塑料瓶盖上那个防止随意开启的保险环被拧断时,发出的轻微却清晰的“咔哒”声。
紧接着,是无比急促的、近乎贪婪和野蛮的,“咕咚咕咚”大口吞咽的动静。清凉的水流过干渴灼烧、仿佛冒着烟的喉咙,发出令人心安的声音。他喝得很急,甚至有些狼狈,像是沙漠里濒死的旅人终于找到了水源。
他喝了。
我几不可闻地暗暗松了口气,悬着的心落下了一半,这才把全部注意力转回自己的队伍。
“铁山情况怎么样?”我快步走到江小离身边,蹲下身。
她刚好完成伤口最后的包扎,用特制的生物胶带封好,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暂时压制住了,”她语速很快,带着专业性的冷静,“我用携带的广谱中和剂和诱导菌群减缓了毒素沿神经和血管的扩散速度,但不行,”她抬起眼,眼神凝重地看向我,“这毒非常诡异,是生物毒素和活性蛊虫的混合体,彼此还在相互催化。想根除,必须立刻回到实验室,用‘共生培养皿’分离并培育出特异性的吞噬菌种,这里条件太简陋,做不到。”
我点点头,表示明白,又看向正在一旁操作便携终端的罗根。
他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快得带出残影,头也不抬地说:“附近五百米内,三个还能工作的老旧公共监控探头,数据流已经被我用伪造的车辆经过录像覆盖了三次。我们留下的脚印、车辙,还有战斗造成的能量残留,也做了多层模糊化处理和信息干扰。除非玄阴派那帮人里有比我厉害得多的信息构架师,不然短时间内,他们别想从这里挖出我们的准确去向。”
“抓紧时间,检查装备,我们五分钟后撤离。”我压低声音,对所有人下达指令。
这里绝对不能再待了。浓烈到化不开的血腥味和尸犬腐败的恶臭,就是最好的指路牌。刚才的战斗动静也不小,天知道除了玄阴派,还会不会引来巡夜的城防治安队,或者更麻烦的、嗅着信息波动而来的“归零者”侦察单元。
我最后回头,看向依旧靠坐在集装箱旁阴影里的谢傀。
他脸色还是那么难看,苍白得像一张被雨水打湿、随时会破碎的草纸。但喝下那整瓶水后,他那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剧烈痉挛,似乎真的平息了一些,至少不再是那种令人揪心的、下一秒就会断气的状态。他默默地坐在那里,背靠着冰冷的锈铁,目光低垂,看着我们忙碌地收拾武器、检查弹薬、互相低声交流着后续行动,眼神很复杂,有挥之不去的冷漠和疏离,有深入骨髓的疲惫,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对于某种可能性的观望。
我深吸一口气,再次走到他面前。
“喂,”我开口,声音尽量放得平稳,不带有太多情绪,“能自己走吗?这里不安全了。”
他沉默着,像是没听见,过了几秒,才缓缓抬起眼皮看了我一下,那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像两口枯井。
然后,他用手背粗鲁地擦去嘴角已经有些干涸发黑的血渍,另一只手死死撑住身后冰冷粗糙的集装箱壁,咬紧牙关,颈侧青筋凸起,腰腹和腿部肌肉协同发力,有些摇晃地、带着明显的虚浮,但最终还是凭借着自己那股狠劲,顽强地站了起来。
他依旧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再看我,只是微微调整了一下呼吸,目光扫过我们整支队伍,那姿态,像是在评估,又像是在等待。
但这行动本身,已经清晰地表明了他的态度和选择。
我不再多言,转身,对着已经准备就绪的队员们打了个简洁的手势。
我们这一行人,互相搀扶着,带着一个需要紧急救治的重伤员,和一个刚刚脱离敌方阵营、状态极不稳定的“叛徒”,再次动身,如同滴入浓墨的几滴水珠,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城市庞大、混乱而冰冷的阴影之中,沿着计划外的路径,向着临时安全点转移。
远处,被高楼切割开的天际线边缘,已经透出了一丝微弱却顽固的灰白色。
而原本迫在眉睫、关乎林夜妹妹下落的“铁幕”行动,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伏击和后续的变故,不得不再次向后推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