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珩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墨眸沉沉,其中翻涌的情绪复杂难辨。
孟紫芙目光落在他的肩膀处:“殿下的伤……可还疼么?”
“早已无碍。”他唇角牵起抹极轻的笑,像是真的已无大碍。
可孟紫芙却看出来了,他面容仍有几分苍白,笑里也掺着勉力支撑的痕迹。
那三十御鞭岂会是儿戏?就连在军中久经磨砺的将士受了,也需将养月余才能缓过劲来,何况他才挨过短短几日……
“不是说好……要接受的吗?怎么还是推掉了?”孟紫芙抬眸望他,声音里带着不易察的颤意,眼尾也悄悄浸了层红。
见她这副模样,褚珩心口骤然一紧,细细密密的疼意顺着脉络漫开,竟比后背上未愈的鞭伤还要灼人。
他喉结滚了滚,终是牵起抹苦涩的笑:“到最后才明白,有些事终究无法认命。我还是接受不了,那人……不是你。”
明明是两心相许,却终难相守。
孟家乃太子党羽,若褚珩娶了孟紫芙,便等同于站入东宫阵营。届时树大招风,不论于谁,都无半分益处,皇帝生性多疑,绝不会容许这种局面存在。
更何况,施贵妃更不会坐视此事。褚珩与舒妃在宫中本就如履薄冰,日日受她压制;褚珩无母族可依,没有根基,施贵妃若想除了他、或除了舒妃,不过是翻掌之事。
二人都明白这些道理。他们终究是皇权倾轧下的受制者,既然没有权势傍身,便只能身陷桎梏,身不由己。
甚至……连反抗的余地都少得可怜。
他们曾彼此约定,若有一日,其中任何一人定下婚事,就彻底斩断彼此的牵连,从此各安天命,再无瓜葛。
可真到了关头,两人却都成了食言之人。
孟紫芙多次寻找借口,推拒家中一切想要为她议亲的念头,总说“心中自有打算”。长辈也知晓她是个有主见的,倒也不曾逼迫。
直至得知自己或将与褚琰结亲时,她再也找不到推脱的理由,以为这辈子的命数就这么定了。
后又听闻褚珩会与邱家联姻,她夜里对着烛火坐了半宿,告诉自己该认命了,他们的缘分已经走到头了……
却终究,意难平。
天知道,褚琰与孙姑娘定亲的消息传来之时,她心里是多么的庆幸。
可转念一想——他还是会与旁人定亲。
孟紫芙终于决定不再挣扎,自己年岁渐长,婚事已拖延不得,她准备同母亲言明,愿听从家中安排择婿出嫁。
恰在此时,却传来褚珩推拒那桩婚事的消息,他还因此受了鞭刑。
刹那间,孟紫芙只觉先前所有筑起的心防轰然倒塌。
她……只想见他一面。
于是她去求了孟霄,借他之手相邀……
如今亲耳听他说,只因那个人不是自己。
孟紫芙喉间一哽,先前强压的情绪再也绷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一颗砸在手背。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声音发颤,泣不成声,泪水模糊了视线,“我差点……差点就成功了,我都快要接受了……”
那话语里,似有对命运的控诉,又藏着几分对自己意志不坚的懊恼——分明已决意放手,他这一句话,却又将她拽回原处,功亏一篑……
褚珩眼眶也泛起薄红,一滴泪无声落下。他上前一步,将她拥入怀中,喉间紧涩,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剩心口密密麻麻的疼在蔓延。
孟紫芙攥着他的衣襟,额心抵着他的胸膛,失声痛哭,可那委屈与不甘却怎么也倾泻不尽。
“对不起,是我没用……”褚珩嗓音沙哑,字字沉痛。
他给不了挚爱之人承诺,给不了她可期的将来。他要竭尽全力,才能护住自己与母妃,又怎能再将她拖进这泥潭之中?
孟紫芙在他怀里不停摇头,泪水顺着指缝往下淌。
这哪里是他的错?
若他不是皇家子,她也不是孟家女,是不是一切就会不同……
褚珩轻轻环住她,臂间不敢用力,唯恐碰碎这片刻温存。
良久,孟紫芙才渐渐止住哭泣。
她抬起一双通红的泪眼望向褚珩,声音颤抖,带着孤注一掷的恳切:“我等你,好不好?”
这一刻,她好想抛开所有顾虑,任性这一回。
褚凝看到她眼底灼灼的期盼,垂在身侧的手却不自觉地攥紧,指节寸寸泛白。
那一声“好”如哽千钧,死死压在喉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喉结微动,终是哑声劝道:“别等了,好不好?”
此番南下,归期渺茫,前路更是凶吉难测。他心知肚明,若此事能成,自是功勋一桩,但岂会有建功机会平白落在他的头上?
这样一场前途未卜的征程,他怎么能让她虚掷年华去等?
分明是那么温柔的语调,可字字句句拼凑起来,却如冰刃,一下下戳在心上。
明明是早已料到的答案,为何……心口还是传来一阵阵刺痛,就连呼吸都跟着发涩。
半晌,孟紫芙才缓缓松开咬得发疼的下唇,轻轻呼出一口气,那里朝他挤出一抹笑来。
她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声音轻得像一缕即将散去的烟:
“好。”
分明是如他所愿的回应,却无端令人坠入空茫。心口仿佛骤然缺了一角,难以完整……
孟霄返回包厢时,屋内谈话早已沉寂。桌前二人对坐,目光各自落在一处,无声出神。
跟在他身后进来的侍从捧着酒肴入内,杯碟轻响间将席面布好。
待几人退下,屋内再度陷入阒寂之中。
孟霄一眼便瞥见小妹红肿的眼眶——分明方才哭过。
他下意识看向褚珩,心头刚升起一丝愠意,却在触及对方苍白如纸的面容时又悄然压下。
终化作一声轻叹,执壶斟酒,又为褚珩换盏热茶:“殿下伤重未愈,不宜饮酒,便以茶代酒吧。”
言罢举杯,声沉而稳:“殿下明日南下,臣在此敬殿下一路顺风,诸事顺遂……”随即将杯中酒倾入喉间。
褚珩却未碰那盏茶,反而伸手取过酒壶,给自己斟满一杯:“不过小伤,何足挂齿?孟卿盛情,本王岂能辜负。”
话音一落,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间,牵动了肩头未愈的伤,眉峰微蹙却未吭一声。
孟紫芙终于有了动作,举起身前的半杯酒:“臣女……祝王爷前路坦荡,再无牵绊。”
酒入咽喉,辛辣的滋味呛得她眼眶泛红,竟不自觉浸出泪来。
两人目光相对,同时牵起了唇角,可那笑意却比杯中的酒更苦,落在舌尖满是涩意。
这宴席自始至终都浸在冷寂之中。
褚珩不顾伤势一杯接一杯地饮,孟紫芙酒量浅却也在强斟,不言不语。
孟霄几番要劝,话已经到嘴边,最后还是收了回去。
他重重叹了口气,默然垂下手——他明白,此刻再多的劝阻都是多余,倒不如让他们痛快地宣泄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