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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探之事,如同一根细刺扎入指尖,虽不致命,却时刻提醒着陈暮平静生活下的暗流。他没有大张旗鼓地调动光禄勋所属的卫尉巡兵,那只会打草惊蛇,甚至可能引来不必要的关注和猜忌。在翌日清晨处理完例行的宫禁巡查文书后,他换上一身常服,只带了一名绝对可靠、曾在军中做过斥候的老家兵陈忠,悄然出了府邸,径直前往许都令官署。
满宠对于他的到来似乎并不意外。这位以酷烈和高效着称的许都令,正在签押房内批阅卷宗,案头堆叠的竹简几乎要遮住他瘦削的身影。见到陈暮,他只是抬了抬眼皮,挥手屏退了左右。
“光禄勋清晨到访,想必不是来查验我许都狱的囚粮是否克扣。”满宠的声音平淡无波,带着一丝金属摩擦般的质感。
陈暮在他对面坐下,没有寒暄,直接将昨夜发现异常脚印的位置、形状特征以及自己的判断低声陈述了一遍。“……脚印浅而前尖,发力方式异于常人,似有轻身功夫的底子。在墙头停留观察良久,目标明确,非寻常窃贼。”
满宠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案上一份关于城内流民安置的公文上敲击着。待陈暮说完,他沉吟片刻,道:“近日,许都并不太平。南征在即,各方牛鬼蛇神都开始活动了。江东的细作,荆州的残党,甚至……一些自以为能火中取栗的蠢货。”他目光锐利地看向陈暮,“明远兄久在中枢,当知树大招风之理。你这光禄勋的位置,盯着的人可不少。”
陈暮点头:“正因如此,才需伯宁兄援手。光禄勋的职权不便明查暗访,而你的暗探,遍布许都角落。”
满宠没有推辞,这既是职责所在,也因之前合作肃清内奸时积累的默契。“我会让人去查。近期各城门出入记录,特别是对那些有江湖背景、或与江东、荆州有牵连的商旅、游侠儿的记录会重点排查。另外,你府邸周边,我会加派暗哨。”他顿了顿,补充道,“你自己也需小心。对方一次未得手,未必会罢休。”
离开许都令官署,陈暮并未直接回府,而是带着陈忠,沿着昨夜那夜行人可能离去的方向,看似随意地漫步。他仔细观察着街巷的布局、墙头的高低、以及哪些地方易于隐藏和遁走。陈忠则默不作声地跟在身后,偶尔会借故停留,蹲下身系鞋带或是询问路边摊贩价格,实则观察有无眼线跟踪。
一番查探,并无直接收获。但陈暮心中那根弦却绷得更紧。满宠的警告言犹在耳,许都这潭水,因即将到来的大战而愈发浑浊。那夜探的目的,无非几种:或是江东细作,意图窥探他这个前任尚书仆射、现任光禄勋的动向,甚至寻找机会行刺或制造混乱;或是朝中某些对他不满的势力(如伏完等汉室旧臣)的私下动作,想抓他的把柄;亦或是其他隐藏在暗处,意图在变局中牟利的第三方。
无论哪一种,都意味着他不能再安于光禄勋这个“清贵”之位所带来的表面平静。他必须更快地让自己锋利起来。
数日之后,司空曹操的行辕发出诏令,召九卿及核心谋臣、将领议事。议题不言而喻——江东。
这是陈暮升任光禄勋后,首次参与如此高级别的军国重事会议。他穿戴整齐,玄色的朝服衬得他面容愈发沉静,唯有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步入气氛凝重的大殿,他能感受到诸多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审视,有好奇,也有漠然。
曹操端坐于上首,身着常服,面色沉毅,扫视众人的目光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他并未过多寒暄,直接让参军逐一汇报江东的最新动向。
周瑜在柴桑集结的水陆大军已超过五万,楼船斗舰林立,操练日夜不休;江东斥候活动频繁,多次试图渗透江北防线;细作证实,孙权确派使者秘密联络长沙刘备,以及荆州南部一些态度暧昧的宗贼、蛮帅;更令人忧心的是,江东正在大规模试制一种以桐油、硫磺等物混合的猛火油,其燃烧性似乎更胜于曹军此前使用的版本。
一条条情报,如同沉重的巨石投入水面,让殿内众人的心不断下沉。
“诸公,”曹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孙权小儿,倚仗长江天堑,抗拒王化,更欲效仿其兄,图我疆土。今我大军新定荆州,士气正盛,岂容彼辈猖獗?南征之势,不可避免。今日所议,乃如何南征,方能竟全功?”
话音刚落,殿内便响起各种声音。
以夏侯惇、曹仁为代表的部分将领主战心切,认为当趁荆州新附,速发大军,以泰山压顶之势横渡长江,毕其功于一役。“我军携大胜之威,何惧江东水军?只需多造舟船,训练水师,必可破敌!”
而以荀攸、贾诩等谋士则更为谨慎。荀攸指出:“丞相,我军优势在于步骑,水战非所长。荆州水师新降,人心浮动,未可尽信。且长江浩瀚,风浪难测,一旦进军不利,恐有倾覆之危。不如暂缓兵锋,稳固荆州,广积粮秣,训练水军,待时机成熟,再图江东。”
贾诩则补充道:“孙权虽年少,然能用周瑜、鲁肃之才,内部团结。强行攻之,损失必大。或可遣使示好,缓其心志,同时离间其内部,待其生变,方可一举而下。”
双方各执一词,争论不休。曹操静静地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着座椅扶手,目光深邃,看不出喜怒。
这时,他的目光扫过位列九卿之中的陈暮,开口道:“陈光禄,你曾总理南征荆州后勤,又曾在尚书台参赞机要,于荆襄情势知之甚详。依你之见,当如何?”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陈暮身上。他离开中枢已久,许多人都想看看,这位昔日深受倚重的年轻重臣,是否锋芒已钝。
陈暮不慌不忙,出列行礼,声音清晰而平稳:“回司空。诸位所言,皆有道理。然暮以为,此战之关键,一在于‘粮’,二在于‘心’。”
他顿了顿,继续道:“长江天险,舟师之利,确为江东屏障。我军欲渡江,所需战船、水手、粮草辎重,皆数倍于陆战。荆州新附,民心未安,仓廪不实。若大军骤发,粮道绵长,全靠江北转运,耗费巨大,且易为江东水军袭扰。此乃‘粮’之难。”
“其次,‘心’之难。荆州士民,迫于形势而降,其心未必尽附。刘备在长沙,素有虚名,若与江东内外勾结,则荆州后方堪忧。即便我军主力渡江,若荆州有变,则前功尽弃。故,稳定荆州,抚辑流亡,使降将归心,士民安业,确保后方无虞,其重要性,不亚于前线争锋。”
他没有直接反驳主战或主和的任何一方,而是从一个更务实、更基础的角度切入,点出了南征面临的核心挑战——庞大的后勤压力和潜在的政治风险。
“因此,暮之浅见,大战不可避免,然时机与策略需极尽斟酌。当务之急,乃是加速整合荆州水军,选拔忠勇之将统之;于江北要地广设粮仓,囤积物资,并训练护粮水军,确保漕运畅通;同时,遣能吏干员赴荆州各郡,宣抚地方,清查户口,稳固统治,尤其需重点防范与江东接壤之长沙、江夏等地,对刘备等潜在不稳者,或严密监控,或设法调离。唯有后方稳固,粮道畅通,前线大军方能无后顾之忧,与江东一决雌雄。”
他的发言条理清晰,既看到了困难,也提出了具体的应对方向,没有空泛的议论,全是扎扎实实的事务性思考。殿内一时安静下来,许多人露出思索的神色。
曹操看着陈暮,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数息。陈暮能感觉到那目光中的审视与权衡。最终,曹操只是微微颔首,并未当场表态,转而询问起其他官员关于粮草筹措和舟船建造的具体进度。
但陈暮知道,自己这番话,已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涟漪。他重新进入了曹操的视野,不再是那个被闲置的光禄勋,而是一个对复杂局势有着清晰认知和务实思路的干才。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他这块“砥石”,显然有了被重新启用的价值。
议事结束,陈暮回到光禄勋府邸时,已是黄昏。夕阳的余晖将庭院染上一层暖金色,但他心中却无半分暖意,只有一种沉甸甸的紧迫感。
会议上的情形印证了他的预感。南征势在必行,而庞大的战争机器一旦开动,需要无数齿轮的咬合。他陈暮,绝不会被长久地排除在外。或许很快,新的任命就会到来。
他没有时间去慢慢恢复武艺了。
踏入后院校场,他直接脱去外袍,露出里面的胡服劲装。“陈忠,取木剑来。”他沉声道。
陈忠应声而去,很快取来两柄以硬木制成的练习用剑,分量与真剑相仿。
“你来攻我,不必留手。”陈暮接过一柄木剑,摆开了架势。他知道陈忠早年从军,身手不凡,虽年近四旬,但经验老辣。
陈忠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并未多问,低喝一声:“主公小心了!”木剑一抖,带着风声直刺陈暮左肩。陈暮凝神应对,举剑格挡,两木相交,发出沉闷的“啪”声。震得他手臂微麻。
久疏战阵的生涩感再次涌现,步伐移动间略显僵硬,对攻击时机的判断也慢了一拍。陈忠经验丰富,看出他的弱点,剑招忽快忽慢,时而佯攻,时而实击,逼得陈暮连连后退,显得有些狼狈。
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鬓角和后衫。有几下未能完全格开,木剑抽打在他的臂膀和大腿上,留下火辣辣的疼痛。但他咬紧牙关,眼神却愈发专注明亮。他不再仅仅依靠记忆中的招式,而是开始调动全身的感觉,去预判对手的意图,去调整呼吸与步伐的配合,去感受发力时肌肉的细微变化。
这是一种将思维与身体重新融合的过程,痛苦,却带着一种破茧般的畅快。
崔婉不知何时来到廊下,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看着。她看到自己的夫君在夕阳下腾挪闪转,汗水在光影中飞洒,看到他一次次被击退,又一次次顽强地迎上。她看到他眉宇间凝聚的专注,以及那专注之下,如同被重新点燃的火焰般的斗志。她轻轻握紧了手中的帕子,眼中既有心疼,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骄傲。
终于,陈暮抓住陈忠一个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瞬间,木剑如毒蛇出洞,迅捷地点在了陈忠的手腕上。陈忠手腕一麻,木剑险些脱手,他后退一步,拱手道:“主公进步神速,老仆不及。”
陈暮拄着木剑,大口喘息着,浑身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但脸上却露出一丝畅快的笑容。他能感觉到,那种属于武者的、对身体的精微掌控感,正在一点点回来。
此后数日,他白日处理公务,暗中与满宠保持联系,关注夜探事件的调查进展(满宠那边初步排除了普通盗匪的可能,线索隐隐指向某些与江湖势力有牵连的暗桩,但具体所属仍在查证)。夜晚,他则在书房重新铺开舆图,不是宫禁舆图,而是长江沿线及江东地域的军事舆图。他查阅所能找到的一切关于江东人物、地理、水文、气候乃至水战战法的记载,结合之前在尚书台接触到的情报,在心中推演着可能的战局变化。
案头,那块来自官渡战场的黑色砥石静静放置。它粗糙、冰冷,毫不起眼,却能在岁月和磨砺中,让最锋利的刀剑显出其芒。
陈暮的手指拂过砥石冰冷的表面,感受着那份坚实与厚重。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因连日练剑而磨出薄茧、甚至带着些许青紫淤伤的手掌。文与武,谋略与勇力,在这乱世之中,从来不是割裂的。之前的沉寂,是不得已的沉淀,也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打磨。他这块被投闲置散的“砥石”,并未在边缘角落锈蚀消磨,反而利用这难得的间隙,悄然磨利了自己的锋芒——不仅是心智与谋略,也包括这几乎被遗忘的搏杀之技。
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屋顶,投向南方的浩瀚星空。那里,风云正在汇聚,雷霆即将炸响。
剑已砺,心已静。只待那一声征召的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