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里只剩下仪器运转的低频嗡鸣。陈默站在实验台前，指尖划过冷却中的合金样本表面，金属触感冰凉而光滑，像一块被驯服的闪电。
窗外，夕阳正将天际染成橙红，但室内只有LEd灯条投下冷白色的光。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斜斜地映在堆满图纸和零件的桌面上。
口袋里传来震动。不是电话，是另一种更隐秘的警报——来自他意识深处那个无法言说的系统界面。一条极简的信息流过：【“龙腾科技”访问权限已激活。联系人：赵栋，研发部高级总监。预计接触时间：17:30】。
陈默的视线没有离开样本。他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指腹无意识地在冰凉的金属边缘加重了力道，直到传来轻微的刺痛。他松开手，样本表面留下一个极淡的指印，很快又消失了。
时间精准得如同手术刀。十七点三十分，实验室的门被礼貌地叩响三声。
进来的是两个人。为首的中年男人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没有打领带，笑容温和，眼神却像精密扫描仪，迅速而不失礼貌地扫过整个实验室，最后落在陈默身上。他身后跟着一个更年轻的助理，手里提着公文包，姿态恭敬，目光低垂。
“陈默老师？冒昧打扰。我是赵栋，龙腾科技的。”赵栋伸出手，笑容恰到好处地扩大了一些，露出洁白的牙齿，“您这次的省级大赛作品，真是让人印象深刻。”
陈默握上那只手。干燥，温暖，有力。他点了点头，声音平稳：“赵总监。过奖了，只是学生们的一点想法。”
“过度的谦虚可就是骄傲了，陈老师。”赵栋笑着松开手，从助理手中接过一份装帧精美的文件夹，轻轻放在旁边一张还算整洁的桌面上，“能培养出做出这种‘想法’的学生，您本身就是奇迹。”
文件夹的封面是哑光黑色，烫银的龙腾科技LoGo在灯光下反射出冷冽的光。陈默的目光在那上面停留了一秒，随即移开，落在正在角落调试电路板的一个学生身上。那学生浑然未觉，全部心神都沉浸在示波器跳跃的波形里，眉头紧锁，嘴里无意识地咬着铅笔的末端。
赵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笑意更深：“这位就是主攻信号处理算法的李同学吧？天赋惊人。我们技术部的老刘看了比赛录像，直呼后生可畏，说有几个思路简直是跳出了现有的框架。”
陈默的指尖蜷缩了一下，轻轻抵住冰凉的实验台边缘。系统的反馈知识在他脑中无声流淌，告诉他那个“跳出框架”的思路，恰恰来源于上周他给那孩子加载的【初级创新思维强化】光环过后的一次深夜讨论。当时窗外正下着雨，咖啡冷了，学生的眼睛却亮得吓人。
“孩子们肯用功而已。”陈默说，声音有些发干。他走到饮水机旁，用一次性纸杯接了两杯水，递给赵栋和他的助理。纸杯边缘被他捏得微微变形。
“谢谢。”赵栋接过，没有喝，只是捧在手里，“龙腾求贤若渴，尤其是像您和您的学生这样，拥有真正原创能力和极客精神的人才。我们不喜欢绕弯子，陈老师。”他打开那份文件夹，推到我面前。
条款清晰，待遇优厚得足以让任何一个高校青年教师心跳骤停。首席科学家头衔，独立实验室，近乎无限的研发预算，以及一个能让他的学生们一步登天的薪酬数字。最后一项，是关于那份获奖技术“新型复合散热材料结构设计与应用”的专利买断费用，后面的零多到需要仔细数一数。
空气仿佛凝滞了。只有角落里李同学焊接元件的电烙铁，发出细微的“滋滋”声，伴随一股淡淡的松香气味。
陈默拿起那份合同。纸张很厚，质感优越。他一页一页地翻过，速度均匀，眼神平静得像深潭。只有靠近了，才能看到他太阳穴处的血管在皮肤下轻微地搏动，以及他翻页时，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的白色。
赵栋耐心地等待着，目光偶尔掠过实验室里那些略显陈旧却擦拭得干干净净的设备，墙上贴着的密密麻麻的演算纸，还有那几个沉浸在工作中、对这场可能决定他们未来的谈话毫无所觉的年轻身影。他的助理则微微屏住了呼吸，视线低垂，盯着自己擦得锃亮的皮鞋尖。
合同被轻轻放回桌面。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实验室里，如同一声闷鼓。
“条件很好。”陈默开口，声音比刚才更沙哑了一些，他清了清嗓子，“好到……不真实。”
赵栋身体前倾，笑容变得极具感染力：“对龙腾来说，投资未来，从不吝啬。我们知道您在学校的情况，张主任他……”他适时地停顿，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空白，仿佛只是提及那个名字，都是一种对陈默处境的共情和理解。“龙腾可以提供绝对纯粹的研究环境，不受任何非技术因素的干扰。您和您的团队，只需要专注于创造。”
就在这时，实验室的门被人猛地推开，撞在墙上的缓冲器上，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砰”。
系主任张主任站在门口，脸上堆着一种混合了热情和急切的笑容，额头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似乎是一路赶过来的。他的目光迅速锁定在赵栋身上，然后扫过桌上的黑色文件夹，最后落在陈默脸上，那笑容变得有些复杂。
“哎呀！赵总监！您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安排接待工作嘛！”他大步走进来，热情地向赵栋伸出手，几乎将陈默挤到了一边，“陈老师也是，贵客临门，怎么就在实验室聊上了？这地方又乱又窄，不像话。走走走，去我办公室，我已经让人备好茶了，明前龙井！”
他的话语又急又快，像一连串不容拒绝的子弹。手臂看似随意地搭在陈默的胳膊上，力道却不小，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导向性。
陈默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了。他能闻到张主任身上传来的淡淡烟味和发胶气味。实验室里那几个学生终于被惊动，停下了手里的工作，茫然地看过来。李同学手里的电烙铁还举着，冒出一缕细微的青烟。
赵栋脸上的笑容不变，但眼底的温和扫描仪似乎切换了模式，变得锐利而评估性。他轻松地化解了张主任的拉扯，身形微侧，依旧面对陈默：“张主任太客气了。这里就很好，能感受到最真实的科研氛围。我和陈老师正聊到关键处。”
张主任的笑容僵了一瞬，搭在陈默胳膊上的手松开了，转而拍了拍陈默的肩膀，力道很大：“是啊是啊，陈老师是我们系的青年翘楚，这次可是为系里、为学校立了大功了！学校领导都非常重视！后续的成果转化、专利申请，系里一定会全力支持，确保万无一失！”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暗示和强调，目光却紧盯着那份黑色的合同。
陈默垂下眼睑，看着实验台上那块冷却的合金样本。样本表面光洁如镜，映出头顶LEd灯条模糊的光影，也映出他此刻没有任何表情的脸。胃部深处传来一阵熟悉的、轻微的痉挛，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他想起之前无数个被卡住的项目，被拖延的经费，以及那份被署了别人名字的论文稿。
他抬起眼，目光越过笑容殷切的张主任，越过沉稳精明的赵栋，看向他的学生们。他们依旧有些无措地站着，眼神清澈，带着对眼下这场成年人之间无声交锋的些许困惑，但更多的，是对未完成实验的挂念。
赵栋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嘴角微不可查地向上弯了一下，随即收敛。他语气变得更加诚恳，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感慨：“陈老师，龙腾的诚意，不仅仅是一份合同。我们看重的是您培养人才的模式，那种……激发潜能的魔力。这比任何一项单一技术都珍贵。事实上，我们注意到，某些境外竞争对手，似乎也对您这种‘魔力’表现出了不同寻常的兴趣，他们的手段，恐怕不会像我们这样守规矩。”
他说话时，目光似乎无意地瞥过助理公文包上一个不起眼的银色商标，那形状像是一片星辰环绕的海洋。
陈默的呼吸停滞了半秒。胸腔里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他再次看向那份合同，然后，缓缓地伸出手，将文件夹合上。
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决绝的力度。
“感谢龙腾的看重。”他的声音平静下来，像风暴过后的海面，听不出波澜，“我和我的学生们，目前还需要在这里完成学业。这份荣誉，属于学校，属于他们。”
他轻轻将合上的文件夹，推向赵栋的方向。
实验室里彻底安静下来。张主任脸上的笑容瞬间蒸发，瞳孔微微收缩，盯着陈默，像在看一个无法理解的怪物。赵栋脸上的笑容终于淡去了几分，他没有去看那份被推回来的合同，而是深深地看了陈默一眼，那目光里没有了商业化的扫描，只剩下纯粹的审视和一丝极淡的……讶异甚至欣赏。
角落里，李同学手里的电烙铁，“滋”地一声轻响，烧断了一小截焊锡。
赵栋忽然笑了，这次的笑声低沉而真实。他拿起那份合同，却没有收起，而是轻轻放在了实验台上，正好压在一张画满了潦草演算过程的草稿纸上。
“我尊重您的选择，陈老师。龙腾的大门，永远为您敞开。”他递出一张纯白色的名片，只有名字和一串私人号码，“任何时候。”
他转身，对着脸色铁青的张主任礼貌地点点头：“张主任，茶就不喝了。下次有机会再拜访。”
助理无声地跟上。两人离开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渐行渐远。
张主任站在原地，脸色变幻不定，他看着陈默，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冰冷的哼声，猛地转身，大步离开，门在他身后被甩上，发出更大的撞击声。
实验室里重新归于寂静，只剩下仪器运转的低鸣，和淡淡的松香与焊锡气味。
陈默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他拿起那张纯白色的名片，指尖感受到纸张特有的挺括和细腻。他没有看，手指缓缓收拢，名片边缘变得锐利，抵着他的掌心。
他走到窗边。楼下，赵栋和助理正坐进一辆黑色的轿车。车子没有立刻启动，像一头沉默的猛兽，在渐沉的暮色里停留了片刻，才缓缓驶离。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淹没在高楼的背面。远处的城市华灯初上，一片璀璨。
陈默松开手，那张被捏得有些变形的白色名片，无声地滑落进桌角的废料桶里，混在剪下来的元件引脚和碎纸屑中。
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实验室冷白的灯光落在他肩上。角落里的李同学终于放下了电烙铁，正挠着头，困惑地看着示波器上一个突然出现的异常波形。
“老师，”学生抬起头，有些迟疑地指着屏幕，“这个地方……好像有点不对。”
陈默走过去，他的影子覆盖了那个跳跃的波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