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踏入门槛的刹那,二皇子立刻挺直了脊背。大皇子与三皇子闻声,亦缓缓搁笔,正襟危坐,双手交叠于膝前,却仍未抬眼,目光仍黏在书页上。
唐骁走上讲台,轻咳一声:“三位殿下暂且放下书卷。这位是大昌战神安京侯,今日自江南返京,入宫面圣。”
“平日三位常问及安京侯事迹,如今本尊在此,若有疑问,不妨当面请教。”
岳山面露无奈,对这浮夸的称呼暗自腹诽,却仍拱手一礼:“臣见过三位殿下。”
这一举动引得大皇子与三皇子讶然抬头,彻底放下了手中事务。二皇子更是按捺不住,丢开书本,跃至岳山面前:“安京侯!果真是你!你竟回京了!”
“莫非父皇要换你授课?正好!这些书本早读腻了,侯爷教我武艺兵法可好?”
岳山回头看向唐骁,后者神色尴尬。唐骁蹙眉道:“二殿下,礼数何在?皇后娘娘最重规矩,岂可在侯爷面前失仪?速回座位!”
二皇子脚步一顿,悻悻退回,强辩道:“学生一时忘形,请先生恕罪。幼时曾见侯爷一面,自此立志习武报国。这些文章……实在读不进去。”
唐骁暗自叹息。这学生莽撞跳脱,偏偏体魄强健,确是习武之材,合该交给岳山 。
“侯爷,二殿下痴迷武艺,课业不佳,但根骨上乘。圣人云因材施教,可惜在下不谙武事,还望侯爷指点。”
唐骁递了台阶,另两位皇子亦抬眼望向岳山,静候他开口。
岳山清了清嗓子,温声道:二殿下确是习武的好材料,胸怀大志。不过臣想请教,殿下习武统兵,是为护国安民,还是为立不世之功?
二皇子不假思索道:自当建功立业!父皇与侯爷皆创下伟业,受万民敬仰,本殿下亦当如此。
岳山含笑摇头:臣不敢居功。殿下须知,一将功成万骨枯,赫赫战功背后是累累白骨。殿下年纪尚小,未曾见过战火荼毒、生灵涂炭之景。若非社稷危亡,臣等宁愿舍弃功名,换天下太平。
兵法有云: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望殿下潜心研读,参透其中深意。
二皇子激昂之色渐褪,陷入沉思。
唐骁见状微微颔首,目露赞许。这些道理他虽了然于胸,但由统兵多年的岳山道来,更具分量。
岳山移步至左侧,看向垂首的大皇子:殿下可有事垂询?
大皇子声若蚊蝇:侯爷与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传闻侯爷弱冠之年便执掌二十万大军,连勋贵将领都甘心听命。原以为会是威风凛凛,不想这般温和。他捧起书卷,怯声请教:方才先生讲富在术数不在劳身,利在势居不在力耕,与经史所载重农抑商似有矛盾......
岳山倾身细听,神色渐肃。这位嫡长子勤思好学,将来很可能继承大统。需得让他透彻理解现行国策,避免新君即位便改弦更张。
想起王安石变法之鉴,保甲法争议虽大,却在靖康之变后助高宗募兵抗金,岳山心中暗叹。
与林黛玉同住的日子里,二人常在夜间共读诗书,岳山的学识比初到此世时更为广博。
林黛玉天性聪慧,所提问题往往直指要害,常令岳山亦有所悟,解答时便愈发从容。
“多亏有林妹妹相伴读书,教导她时,我也获益匪浅。不知她在荣国府如何,若出了什么乱子,我还得尽快了结这边的事,赶回去看看。”
想到荣国府,岳山眉头微蹙。
大皇子抬眼,恰好瞧见他神色不豫,连忙道:“呃……若侯爷不便回答,学生再请教先生或母后便是。”
岳山摇头道:“殿下多虑了,臣正要作答。”
他端正身形,缓缓道来:“若要解答此问,需从‘桑弘羊三问’说起。”
“国家财源何来?边关防务何以维持?灾荒救济如何施行?这三个问题,汉朝时已现端倪,如今大昌亦面临同样困境。”
“辽东女真虎视眈眈,九边军费日增,国库日渐空虚,山东黄河连年泛滥。”
“新朝初立时,重农抑商可助恢复民生,但如今已非彼时。这或许正是殿下研习《盐铁论》的缘由。”
“国富可反哺于民,工商兴盛亦能助农,此乃陛下深意。”
大皇子恭敬行礼:“多谢侯爷教诲,学生谨记。”
岳山含笑还礼:“殿下过谦了。”
说罢,他转向第三张桌案。
低头一看,岳山便察觉异样——这张桌上并无繁复雕饰,砚台墨锭皆寻常,连毛笔也只是普通狼毫,而非宫中珍稀的紫毫。
三皇子衣着朴素,面容清秀,似更多承袭皇后气质。
行礼后,他问出一个岳山未曾预料的问题:“敢问侯爷,如何看待圣人所言‘养心莫善于寡欲’?人若无欲无争,何以图强?听闻侯爷府中女眷比宫中宫女还多,连您这般英杰亦有欲,世人谁能免俗?”
“嗯?”
岳山微微睁大双眼,扫过三人,心中暗忖:“这谣言怎传入宫中了?我府上不过寥寥数人,岂能与宫中相比?况且尚未娶妻,仅与秦可卿几人有过肌肤之亲,连林妹妹都未……怎说得我如饥似渴一般?”
他略作沉吟,反问道:“不知三位殿下宫中各有宫女几人?”
大皇子赧然答道:“我年长些,母后安排了四名教习宫女,加上日常侍奉,共八人。”
二皇子举手:“四人。”
三皇子淡淡道:“两人。”
岳山暗自掐指一算,心下一惊:“雪雁、紫鹃……瑞珠、宝珠……晴雯……竟真有九人?果真比他们还多!”
岳山挠了挠头,略显窘迫地说道:“孔子曰,年少之时,气血未稳,当远离女色。”
“想来皇后娘娘亦是出于此意,才未在宫中安置过多宫女。”
“至于修身养性,清心寡欲确是根本。本侯平日亦潜心钻研此道,不近酒色,方能锤炼体魄。”
“此番南下,见诸多官员初上任时励精图治,立志做一方清官,却因贪 财美色,迷失本心,故而节制欲望并无不妥。”
“市井流言不足为信,定是有人恶意中伤。本侯素来洁身自好,不贪恋美色,府中亦无传言那般荒唐。不过是些丫鬟侍奉起居,岂能混为一谈。”
“本侯当真不好女色,更未在府中豢养姬妾……”
……
此刻,安京侯府内院已被一众姑娘挤得水泄不通,厅堂上叽叽喳喳,宛如盛夏枝头的雀群。
屋内人头攒动,竟有四十余名年轻女子,还不包括年长的嬷嬷。
林黛玉只得站上桌案,以便众人听清她的声音。
“诸位且静一静,听林姑娘说话!”
秦可卿扶着桌沿,扬声一唤,堂上的喧闹才渐渐平息。
林黛玉莞尔一笑,对众人道:“我知大家久别重逢,心中欢喜,来日方长,今日先安顿住处。”
“贾家姊妹到来,原备的院落已不够住,今夜暂且挤一挤,明日便搬去更大的宅子。”
“妙玉师父与岫烟姐姐,请随尊师往佛庵旁的厢房歇息。”
“龄官、芳官等十二人,三人一间。余下一间给新来的司棋、侍书、入画。”
“雪雁、紫鹃、晴雯、香菱,与我同住。”
“宝姐姐、可儿姐姐、莺儿、瑞珠、宝珠,暂居侯爷院落的侧房与耳房。”
“云妹妹、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与我同住侯爷房中,正好姊妹们许久未见,有说不完的体己话。”
探春惊讶道:“那侯爷回来睡何处?”
林黛玉望了眼门外渐暗的天色,笑道:“时辰已晚,他多半不回了。我们先收拾屋子,准备晚膳吧。”
待林黛玉分派完毕,众女便各自散去,前往住处。
每间房仅有一张床榻,东西厢房虽有内外间与耳房,精打细算之下,至少需两人同榻,方能勉强安置众人。
岳山的卧房如今住了林黛玉、贾家姊妹与史湘云。史湘云灵机一动,将两张床拼作大通铺,足够五人并排而卧,彻夜长谈。
林黛玉见状摇头轻笑:“云妹妹这般黏人,一夜都不肯分开。你来府上,可曾告知史家?”
史湘云四仰八叉躺在拼好的床榻上,舒坦地长呼一口气,“无妨,他们素来不管我在荣国府的事,即便这回问了,也该知晓我在此处。”
这个野性难驯的丫头,三春见了只掩唇轻笑。
林黛玉轻叹,对贾家姊妹道:“我去瞧瞧她们准备得如何,你们在此稍坐,吃些茶点,待用膳时我再差人来请。”
“林姐姐且去忙。”
探春送林黛玉出门,落了门闩,细细打量起这间屋子。
先前听林黛玉说要安置她们在岳山房中,她心中尚有忐忑与好奇,入内后却发现陈设极为简朴——无字画悬墙,无古玩列架,全然不似侯爵府邸气象。
转念想到安京侯的风评,又觉此人原非耽于享乐之辈。
见迎春安然斟茶,探春蹙眉道:“二姐姐倒像在自家一般自在。若安京侯突然归来,我们该如何是好?”
迎春慢条斯理注满茶盏,“林妹妹既作安排,当无疏漏。况且纵使他回来,我们也无可奈何。”
惜春捧着茶盏浅啜,“三姐姐此刻倒精神十足,仿佛要翻箱倒柜寻些稀奇物件。”
探春遥指道:“可是像她那般?”
二人望去,史湘云已钻到书案下,拉开抽屉翻检起来。
“真无趣,竟什么也没有。”
史湘云败兴而归,挨着迎春喝茶。探春凑近问道:“你究竟想寻何物?不如向林姐姐讨要?”
史湘云神秘兮兮压低嗓音:“坊间传言侯爷有桩癖好。”
“怎从未听你提及?”探春顿时来了兴致。
“因我觉着像是谣传。往日与侯爷接触,倒未见端倪。”
“究竟是何传言?”
史湘云正色道:“都说侯爷贪恋女色,尤喜未出阁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