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二拍拍他的背,笑道:“都是兄弟,你娘就是我娘。再说府里太平,老爷威名在外,谁敢来惹事?我闲得发慌,反倒羡慕你能跟着侯爷闯荡。”
“若我再年轻十岁,定要跟你争这赶马的差事!”
贾芸大笑,扶着倪二的肩道:“好了,这儿交给你,改日喝酒!我先去看娘,她在屋里?”
“在呢,放心去吧!”
“对了,林姑娘交代,行李暂放院里,等她们回来再分派。”
“明白。”
目送贾芸离开,倪二暗自感慨:“芸哥儿跑惯了江湖,早年的文弱气没了,身子也壮实了。”
他捏捏自己的肩膀,又叹:“我也得练练,总不能一直守着大门,帮不上老爷的忙。”
正出神时,车厢忽然传来响动。
仆役正要卸货,却见车轿帘子一掀,盈盈走出十二个小丫鬟。
个个江南模样,柳眉杏眼,绾着丸子髻,年纪尚小。
倪二愣住——竟无一人是他认识的。
“芸哥儿不是说只有行李吗?怎么冒出十二个大活人?”
他悄悄数了数,见姑娘们也是一脸茫然地环顾四周。
双方僵持片刻,一名胆大的丫鬟上前,轻声问道:“请问,这儿是安京侯府吗?”
倪二点头:“正是。”
龄官轻抚心口,长舒一口气,如此甚好,不知芸管家去了何处?
他赶着回家探望母亲了。
龄官眼波流转,略一颔首,原来如此。小女子名唤龄官,这些都是我的姐妹。我们是侯爷购置的戏班,林姑娘进贾府前,命我们先回府安置。
竟是这般缘故。
倪二抬手拭去额间细汗。
他原以为贾芸刻意隐瞒,是应了京城里的风言风语,特意在府中藏了这十二个妙龄女子 作乐。若真如他所想,老爷这趟江南之行,怕是被铜臭蚀了心志,这般变化令倪二不敢深想,后背沁出冷汗。
甚好,且随我来。幸而芸哥儿早有书信,说要扩建几间厢房。我已在院中新起一排五间联房,足够安置诸位。
没承想老爷出趟远门,竟给府里添了这许多人手。若无处安置,倒显得我这个管家失职了。
姑娘们相视而笑,默契地没有告诉倪二,后续还有更多姐妹要来。
待将戏班送入内院,倪二又叮嘱自己的丫鬟倪妮:这些都是老爷新带回的姑娘,你需好生照料,妥善安排住处。
倪妮望着眼前这群身量相仿、容貌姣好的少女,只觉目眩神迷……
……
两个时辰后,安京侯府门前再度停驻长长车队。
听得门子通传,匆匆赶来的倪二见车驾络绎不绝自正门而入,顿时瞠目结舌。
此番除了一辆载货马车,余下皆是载人的车轿。
见此阵仗,倪二喉头滚动,半晌无言。待见林黛玉被人搀扶着款款下车,忙快步上前见礼。
林姑娘总算回府了。
林黛玉抬眸见是倪二,浅笑道:劳倪管家挂念。自那年春宴一别,算来已有三四年未见妮丫头,想必已出落成大姑娘了?
倪二挠头讪笑:那丫头整日闷在房里,仍是孩子心性。
林黛玉微微颔首,侧身看了眼雪雁,这般也好。
踏入熟悉的宅院,这份安心确是他处难觅,纵是林家祖宅亦不能及。
在扬州时她是府中千金,而在此处却似当家主母,诸事皆需经她首肯,其中分别自然心知肚明。
林黛玉仰首望天,见碧空如洗,云卷云舒,顿觉胸臆舒畅。
总算回来了,这一草一木俱是旧时模样,可见照料得精心。
转眸看向倪管家,林黛玉赞许地点头。
岳大哥果真慧眼,寻的人确实得力。
然倪二的视线早越过林黛玉,目瞪口呆地望着鱼贯而下的少女们。
一、二、三……十一、十三、十五、十八?
倪二掰着手指,艰难地数着,心里嘀咕:“这……这一双手都数不过来了,芸哥儿可没说府邸扩建要装下三十个姑娘啊,这怎么住得下?”
“这么多姑娘,老爷那传闻到底是真是假?莫非是真的?老爷的身子骨果然非同寻常。”
“倪管家?倪管家?”
秦可卿连叫了几声,才将倪二从恍惚中拉回来。
“哎哎,秦姑娘,我在呢。”
秦可卿抱着手臂,挑眉道:“倪管家,你也太不上心了,林妹妹叫你呢,没听见?”
倪二苦笑道:“啊,太久没在屋里见这么多人了,一时走神。”
林黛玉掩唇轻笑,回头看了看,屋里确实挤满了人。
“不打紧,习惯就好。”
倪二挣扎片刻,终于低下头,愁眉苦脸地认错:“林姑娘,是我疏忽了。这府邸如今真住不下这么多姑娘,统共就一个独院,加上后罩房和扩建的五间小屋……”
林黛玉笑道:“无妨,今日岳大哥怕是回不来了,我们挤一挤便是。明早搬进御赐的府邸,自然就宽敞了。”
这时,史湘云跑过来,挽住林黛玉的手臂不放,摇晃着道:“林姐姐,我要和你睡!”
“好好好,和我睡。”
再瞧过去,满屋子都是俏生生的姑娘,倪二这个曾在市井混迹的放贷人,也看得眼花缭乱,几乎分不清谁是谁了。
他抽了抽嘴角,无奈道:“老爷,咱府上向来人丁单薄,可……可这也太突然了……”
“等等,林姑娘刚才说,御赐的府邸?”
……
皇宫,尚书房,
岳山由宦官引着,一路来到皇子们读书的地方。
隆佑帝膝下三子,皆皇后所出,年纪相仿。大皇子年方十六,最小的不过十三。
深宫中的皇子,对外臣而言,向来是禁忌。
历史证明,皇子一多,夺嫡难免。除非 为新君扫清障碍,否则争斗无可避免。
然而,争斗未必是坏事。
皇子们养尊处优,在同样的环境中,能整合资源胜出者,自然更有手段。
能否成为明君暂且不论,但至少不会任人摆布。
皇权本就与权谋密不可分。
岳山看得出,隆佑帝尚未决断,是立嫡长重点培养,还是效仿自己当年的夺嫡之路。
亲情虽残酷,但对国家未必不利。
隆佑帝让岳山先与皇子们相处,用意明显,便是让他提前观望。
毕竟登基之后,便无人能评判,唯有史书留名。
“富在术数,不在劳身;利在势居,不在力耕。”
朗朗书声从窗缝传出,岳山侧耳倾听,微微讶异。
“讲授《盐铁论》而非四书五经?倒是稀罕,莫非是隆佑帝的授意?”
《盐铁论》乃记载先贤改革思想的典籍。
汉武帝连年征战之后,霍光主持变革,召集儒生与法家官员论辩,后人将其言行辑录成书。
书中倡导务实之风,集权,推行官营经济,恰与当今大昌国策相合。
彼时能摒弃空谈礼教,足见此书之可贵。
“阿嚏!”
岳山忽地打了个喷嚏,打断了屋内的诵读声。
“怪事,谁在背后念叨我?喷嚏打个不停。”
片刻后,房门自内而开,走出一位身形适中、面容清瘦却目光炯炯的先生。
“哦?安京侯?”
宦官尚未开口,那先生已先唤出岳山名讳。
岳山略感意外。
昔日在京时,他多与行伍往来,与文人交集甚少。北蛮之战后不久便南下,时隔八载,竟还有人识得他。
他拱手致礼:“方才失礼,望先生海涵。”
对方却更恭敬地回礼:“安京侯言重了。”
见其礼数周全,不似寻常迂腐书生,岳山心生几分好感:“先生曾见过我?”
来人捋须笑道:“侯爷威名天下皆知,不仅百姓常谈,连屋内三位殿下亦常向在下询问侯爷事迹。”
“至于相见,在下确曾有幸,只是侯爷未必记得。”
岳山挑眉:“不知在何处?”
“康王府。”
“康王府?”
岳山再度打量对方,愈发诧异:“先生曾是康王府的人,如今却在此教导皇子?”
对方失笑:“昔日各为其主,实属无奈。后察觉康王勾结外敌,在下便决然离去。未予揭发,已是念及旧情。”
他正色拱手:“当今陛下圣明,唯才是举,不计前嫌,在下方得此执教之机。”
“侯爷既来此,想必不止为观望,请入内一叙。”
岳山驻足:“还未请教先生名讳?”
“在下唐骁,字子骏,原为逆臣康王府幕僚……”
尚书房学堂内,
三位少年并肩而坐。两人执卷沉吟,不时勾画批注。
居中的那位却活泼好动,频频望向窗外。
“大皇兄,三皇弟,窗外有人来了,你们不想知道是谁?父皇母后明明说过,读书时不许外人打扰。”
大皇子搁下笔,侧目望向门外,低声道:“此言有理,今日确实稀奇。”
三皇子唇角微扬,目光仍落在书卷上,漫不经心道:“多半是来寻先生的,与我们无干。二皇兄不如再温习功课,待会儿先生考校,当心挨板子。”
二皇子闻言,顿时泄了气,仰倒在椅背上,长叹一声:“这些酸腐文章,本殿下瞧不明白,打便打吧,又不是头一遭。”
三皇子不再多言,只轻轻摇头。
片刻后,先生折返,身后竟多了一人,并非来接皇子们的内侍。
来人眉如利剑,目若寒星,气度不凡,虽未蓄须,却英气逼人。一身绯红官服紧绷,掩不住矫健身形,臂膀结实,分明是武将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