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科举出身者,无人不晓亚圣之言,可扬州知府却纵容衙役行凶,鞭笞百姓致死,暴虐至此。
此乃封建官僚之痼疾,科举时满口圣贤之道,为官后却弃如敝屣,随波逐流,置百姓生死于不顾。
林如海下马走近岳山,轻拍其肩宽慰道:“此事非你之过,不必过于自责。世道如此,非一人之力可改。”
岳山沉默片刻,答道:“正因如此,我才决心入仕。从今往后,绝不踌躇。”
林如海略感意外,随即颔首赞许:“好儿郎。”
他再次拍了拍岳山的肩,眼中不再是安慰,而是激励,甚至隐含羡慕。
他并非不明是非,只是久浸官场,不得不循规蹈矩,难以挣脱。
而岳山不同,他尚有机会改变些什么。
当年御前钦点探花郎,林如海也曾意气风发,心怀壮志,可惜岁月磨平了棱角。
此刻,他仿佛将年少时的自己,寄托在了岳山身上。
“先进衙门吧,若你想彻查,无人不可问,无卷不可阅。”
岳山点头,整了整官袍,大步踏入衙堂。
案件尚未开审,他对主审官崔知府的印象已极为恶劣。
堂上肃静牌分立两侧,十名持水火棍的衙役肃立两旁。
抬头望向“明镜高悬”的匾额,岳山只觉讽刺。
下方并排三张桌案,高低不一,崔影正坐在最矮的右侧案后。
见岳山与林如海入堂,他立即起身行礼:“下官见过安京侯,林大人。”
岳山略一颔首,径直坐上主位。
林如海还礼道:“崔大人,先审案吧。”
崔影暗自疑惑岳山态度转变,却不好多问,只得按下心思,传令道:“带犯人鲍志道、鲍麟上堂!”
不多时,两名戴枷锁镣铐的男子被押上公堂。
昔日盐商总商锦衣玉食,如今二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显是受尽折磨。
崔影一拍惊堂木,喝道:“呈物证!”
两侧推出两张桌案,堆满纸票。
有人将其中两份呈予岳山与林如海查阅。
林如海细看之下,讶然道:“盐引?竟有如此之多?”
崔影颔首道:确实,这仅是冰山一角。鲍家胆大包天,竟用前朝废弃盐引作伪,从盐库骗取官盐。
那夜验尸完毕,我们搜查柳管家住处,在书柜暗格中发现一本旧账册。
账册表面毫无破绽,但有两页黏连,揭开后竟夹着一张作废盐引。
或许正因如此,才逃过鲍家搜查。
后来追捕鲍麟至其祖宅,更查获大量同年的旧盐引,与柳管家藏匿那张年份吻合。
证据确凿,柳管家分明是被 灭口,这保命符终究没能救他。
崔影眉头紧蹙,对鲍家过河拆桥的行径深恶痛绝。
他怒视堂下,厉声道:案犯鲍志道、鲍麟私藏废引,以旧充新,欺诈盐库官吏, 官盐,偷漏盐税逾百万两。鲍志道,你可知罪?
主犯鲍志道虽衣衫略整,却昏沉不醒,无法应答。
崔影转而质问鲍麟:案犯鲍麟,你可认罪?
认...草民认罪。
大人所言句句属实,确是鲍家作奸犯科,目无王法。
鲍麟呼吸粗重,身躯不停扭动,似有不适。
此案人证物证俱全,逻辑严密,纵使鲍志道拒不开口,凭其子供词亦可定罪。
崔影侧首吩咐书吏:详录案卷,令其父子画押。
就在尘埃落定之际,沉默许久的岳山突然沉声道:且慢。
公堂之上,
书吏刚起身要与差役一同取供画押,却被岳山冷语喝止,不知所措地望向崔知府。
崔影诧异抬头,见岳山面若寒霜,只得转向林如海:林大人,这...
林如海抬手示意:崔大人莫急,安京侯必有未尽之询。三司会审的供词代表我等共同意见,理当慎之又慎。
崔影默然归座。
岳山这才缓缓开口:供词缺了鲍志道口供,如何定谳?
崔影拱手解释:鲍志道神智昏聩,既有共犯其子供词,足可定案。
岳山剑眉紧锁:既神志不清,便延后再审。押入大牢调养,本侯要亲审此案。
此案涉案金额巨大,已惊动圣听。在此期间若二犯有闪失,崔知府当知后果。
审案正酣,安京侯却突然将矛头对准了崔影。
一入公堂,安京侯便冷面相对,毫不掩饰怒意。官场向来讲究喜怒不形于色,可安京侯却全然不顾,令崔影心中忐忑。
迫于威压,崔影只得低头应道:“下官明白。”
“只是课考在即,若此案迟迟不结,恐牵连林大人。结案宜早不宜迟。”
按例行事,若中途生变,责任难逃。崔影本能地推卸干系,官场习性显露无遗。
岳山冷声道:“本侯自会担责。退堂!择日再审!”说罢拂袖而去。
崔影忧心忡忡,转向林如海:“如海兄,此案拖延,若陛下问责,安京侯真能一力承担?”
林如海神色淡然:“他自有分寸。”
此时,一名衙役匆匆赶来,迎面遇上安京侯,慌忙行礼。
崔影快步上前:“何事?”
衙役禀报:“巡盐御史府传信,有公公前来宣旨,请侯爷与林大人速归。”
林如海颔首:“想必是陛下为此案下旨。崔大人不必再忧,此案交予侯爷与我即可,只需看好犯人,勿出差错。”
崔影恍惚一瞬,连忙应下。
岳山沉声道:“兄长,回府吧。”
二人疾步离去,崔影躬身相送,良久未起,直至衙役低声提醒才直起身。
行至庭院,崔影召来心腹,低声询问安京侯异常之因。
那官吏战战兢兢道:“侯爷来时,曾问及前几日府衙门前鞭笞致死的妇人一案,听闻人已毙命,极为不悦。”
崔影瞳孔一缩,袖中掌心沁出冷汗:“本官知道了,退下吧。”
……
巡盐御史府内。
一顶华贵的宫辇停在门前,庭院里站满了衙门的差役,静候林如海与岳山回府。
扬州盐政近日 骤起,官盐失窃一案震动朝野。
圣旨急召二人年前返程,必与此案及盐课考核相关。
林如海素来宽厚待下,若因此案被暂搁职权,交由南巡御史查办,盐院上下恐难安宁。
众人心中不免忐忑。
凉亭下的传旨太监面色沉静,不露喜怒,既不饮茶也不多言,只默默等候。
这般情状,更令盐兵与差役们惴惴不安。
马蹄声由远及近,嘶鸣过后,两道身影踏入府门。
正是林如海与岳山。
太监见状,立刻换上笑脸,上前行礼:“见过安京侯,林大人,陛下有旨,请二位接旨。”
二人整衣肃立,率众行礼。
岳山余光瞥见侧门处聚着不少嬷嬷丫鬟,显是府中女眷闻讯而来,碍于礼数不便露面,只得派人在廊下探听消息。
“倒叫林妹妹她们挂心了。”
岳山心中轻叹,随即抬眼望向宣旨太监。
尖细的嗓音骤然响起:“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隆佑七年冬节将至,江淮富庶之地,然扬州盐枭横行,盐政积弊。总商鲍氏竟以废引充新,欺瞒朝廷。”
“朕览林卿奏报,深知盐漕之事牵涉甚广,其中艰辛,朕心甚明。”
“今有安京侯途经扬州,协理此案,朕心甚慰。二位皆朝廷栋梁,朕可高枕无忧矣。”
“赐巡盐御史林如海紫貂裘一领,赐安京侯龙团胜雪十饼。”
“盐铁之利系国本,奸商以朽蠹之引乱纲纪,其背后必有蠹虫盘踞。卿等可持朕剑,三品以下涉案者,先斩后奏。”
“望尔翁婿二人同心协力,肃清积弊。”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满院众人如释重负,脸上愁云尽散,甚至掩不住笑意。
唯有林如海眉头微蹙,神色略显复杂。
原来太监念至“翁婿”二字时,语气明显一顿。
虽众人不敢抬头,却也能想象太监当时的尴尬神情。
扬州坊间早有传言,盐院上下亦心照不宣,这些时日与岳山共事,更对其钦佩有加,早视其为盐院乘龙快婿,只差正式婚聘之礼。
迟迟未成,皆因林大人顾及颜面,未曾公开应允。
如今圣旨直呼“翁婿”,无异于当众揭破,众人岂能不暗自窃笑?
圣旨岂会有误?若非常用之称,必是陛下有意为之。
传旨的太监将圣旨卷好放在锦盘中,用袖口掩住上扬的嘴角,上前虚扶林如海与岳山:两位大人,请起吧。
岳山垂首屏息。
林如海压下眉间躁意,含笑拱手:公公舟车劳顿从金陵赶来,不如进府用盏新茶?
太监心虚推辞:侯爷治下的海政红火,可苦了织造局日夜赶工——这两年添了上千织机仍不够使,奴婢得赶回去盯着,若出了岔子......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这御赐之物还请二位笑纳。说罢对岳山匆匆行礼,逃也似地驾车离去。
林如海回首,见满院盐官个个憋得面红耳赤,当即沉脸:盐税账目都核完了?众人齐声应喏散去,不多时班房便爆出阵阵哄笑。
他攥紧圣旨盯住岳山:你有何打算?
岳山眨眼:泰山大人,回府详谈?
......你唤我什么?
大舅哥。
小丫鬟喘着气闯进内院:姑娘、姨娘,宫里赏了老爷和侯爷呢!
白姨娘抚心口:原该如此,事发突然岂能防备周全。周姨娘捧茶笑道:年节将近,可算去了桩心事。
林黛玉却蹙眉:以父亲脾性,皇恩愈重他愈要连夜办差......话音未落,丫鬟又支吾道:只是圣旨上称侯爷与老爷是翁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