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气冲冲步入厅堂,径直坐在薛宝钗方才的位置,眼中隐含愠怒。
好个误会。若我不来岳大哥屋里走动,这儿倒真热闹。她冷冷打量着薛宝钗,目光如刃。
薛宝钗余光瞥见,便知黛玉心中定在讥讽:素日端庄的宝姐姐,竟这般不知检点!既被撞破,她也无从辩解,只得垂首待岳山解释。
岳山揉着额角,不解这些姑娘整日都想些什么,寻常交谈也能曲解至此。
宝姑娘方才提供了案子的新线索,印证了我们先前的推断。他巧妙转开话题,特意强调二字,果然见黛玉神色稍霁。
岳大哥请讲。黛玉压下情绪,静候下文。
宝姑娘说,鲍家案发次日,她便从丰字号得知盐商要重选总商。但那夜我与林大人商议,决定暂不处置后事,因案件尚未定论。
如此重要的消息迅速传开,必是有人推波助澜。涉及重大利益的消息突然公开,多半藏着阴谋。
只是不解衙门为何积极散布此事,谁能从中获利?
薛宝钗勉强笑道:侯爷...分析得是。
黛玉沉思片刻:这倒未曾想过。忽又抬头盯着薛宝钗:宝姐姐方才举止实在不妥。我尚在此处,你就这般讨好岳大哥?
真不知跟谁学的歪心思!平日总说二字,如今竟全忘了!她拿起案上文书翻阅,写得虽好,不如回去抄写五百遍!
岳山笑着解围:许是宝姑娘会错了意。他细看手中文书,条理清晰,不由赞叹:做得甚好。
此事需联合各家推行,莫要独揽。能否成事,且行且看。
薛宝钗红着脸接过文书,此刻恨不能遁地而逃。虽得称赞,却难掩满面羞惭。
薛宝钗以袖掩面,轻声道:我先告辞了,侯爷若有吩咐,差人传话便是。
林妹妹,那五百遍自省文,今夜定当奉上。
林黛玉轻哼一声,扬起下巴,心中郁结稍解。
这些狐媚子当真防不胜防,幸而她机敏过人,次次都能化解,否则岳大哥早被她们生吞活剥了。
正暗自得意时,门外又传来脚步声。
方才未及落闩,来人径直推门而入,全无通传之意。
林黛玉闻声望去,慌忙从椅上起身,敛衽行礼。
父亲安好。
林如海沉着脸,将这逆女上下打量。前日公堂对峙,着实让他颜面扫地,偏生辩无可辩,只得咽下这口闷气。为此他近日重拾养生之道,只是案情未明,尚不便行动。
香火断绝确是大罪,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若无捧灵孝子,他日如何入得祖坟?
林如海清了清嗓子,板着脸道:白日里不在闺阁读书,跑来此处作甚?请安?为父的住处你都记不清了?
方才还威风凛凛的林黛玉顿时气短。虽前次与父交锋占了上风,但终究是女儿家,岂敢屡屡犯上?更何况她夜宿岳山房中,本就心虚。
薛宝钗适时上前行礼:见过林大人。林妹妹是陪我来打听扬州盐商总商之事,不知朝廷可有新令?
提及总商一案,林如海顿觉头痛:此事尚无定论,须待结案后再议。
巧得很,今日正是初审之日。
林如海捻须轻叹:走吧岳山,府衙刚来人催请,就等我们到场了......
兄长稍候,容我更衣。
公堂之上不可失仪,岳山点头应下,转身入内。
林如海正自斟茶,忽见女儿也要跟着进房,当即喝道:玉儿!你去作甚?
老父亲气得胡须直颤,心中暗骂:男子更衣,姑娘家跟进去成何体统!这丫头实在叫人操心。
林黛玉讪笑,原是习惯使然,未及细想。
她仍昂首道:官服穿戴繁琐,父亲又急着出门。我帮岳大哥整理衣冠,不也是在替父亲分忧?此刻房中又无丫鬟,现去叫人岂不耽误工夫?
荒唐!他岳山缺胳膊少腿了不成?
林如海眉头紧锁,却见女儿已笑盈盈闪入内室。
这丫头......
厅中唯余薛宝钗静立无言。
父女二人剑拔弩张,薛宝钗察觉林如海或许是担忧他们在房中过于亲近,便温声道:“林大人,那我也去屋里帮忙了。”
“你也去?”
薛宝钗抿唇一笑,随即跟着林黛玉进了内室。
林如海颓然靠在椅上,心中暗恼:“这岳山究竟使了什么手段,一个个闺阁 ,竟似丫鬟般围着他转。”
“玉儿如此,薛家姑娘亦是如此,实在不成体统。”
“他怎就这般好命?”
越想越气,又忆起林黛玉曾写信讨要银两。
当初只当苏州用度不足,便拨了不少银钱,如今见薛宝钗对岳山的态度,俨然侍女一般,岂非印证薛家之物尽归岳山?
以林如海对丰字号的了解,这南北通衢的大商号,怎会缺银子?
即便如此,林黛玉仍回家索要银钱。
尚未成婚,便已惦记家中财物,即便不缺也要贴补岳山,日后成家,还不知会如何。
“这丫头,早被养歪了,心里只认岳山,哪还有我这个爹?看来,真该再添个孩子了。”
林如海默默盘算,连饮数盏茶,岳山才缓步而出。
纵使林如海满心不悦,也不得不承认岳山生得一副好相貌。
不似文弱书生,面如寒玉雕琢,眉宇英气逼人,一袭玄色官袍缀金线云纹,玉带环佩轻响,华贵装束被他宽肩窄腰的身形衬出几分肃杀之气,未出鞘的剑似有铮鸣。
岳山的确出众,更刺眼的是紧随其后的林黛玉。
那双眸子直勾勾盯着岳山,片刻不离。
这般痴态,比两位姨娘看他时情意更深。
林如海心中酸涩,烦躁拍案起身:“时辰不早,该动身了。马已备好,随我来。”
岳山拱手一礼:“兄长请。”
林如海大步走过,在林黛玉身前顿了顿,瞪她一眼。
林黛玉别过脸,佯装未见。
待林如海出门,她才小声叮嘱岳山:“万事小心。”
岳山含笑点头,挥手作别。
二人离去后,林黛玉与薛宝钗才松了口气。
“林妹妹,有件事令我百思不解。”
林黛玉倚门远望,随口道:“何事?直说便是。”
薛宝钗沉吟道:“为何侯爷称林大人为兄长,你却称侯爷为兄长?这岂不乱了辈分?”
林黛玉收回目光,淡然道:“初回府时,我也想过改口,可日久习惯,总不自觉叫错。待察觉时,爹爹早已知晓。”
“他并非拘礼之人,便由着我随意称呼了。”
“想来,岳大哥也曾被爹爹这般训斥过。”
“因此便成了如今这般情形,我唤岳大哥为兄,岳大哥称爹爹为兄,而我依旧唤爹爹作爹爹。”
“各唤各的,倒也自在,横竖都已习惯了。”
林黛玉轻拂裙裾,寻了茶案旁的座椅,缓缓落座。
搁下爹爹用过的茶盏,另取一只新杯,徐徐斟茶。
薛宝钗眉梢微动,心中暗惊,“如此说来……林大人倒是颇为豁达。”
不多时,院外又传来一阵笑语。
林黛玉与薛宝钗循声望去,见是房中的两位姨娘寻了过来。
与平日不同,素来淡妆的两位姨娘今日却描了精致的妆容,恍若年轻了十余岁。
白姨娘跨过门槛,径直走向林黛玉。
“方才听闻老爷来寻侯爷,又怒气冲冲离去,我便知你定在此处。走吧,莫在此闲坐,随我们回房商议年节事宜。”
周姨娘亦是面泛红晕,挽起林黛玉另一侧手臂,柔声低语:“正是,若无姑娘拿主意,家中还有谁能定夺?”
两位姨娘向来待她周到,可今日这般殷勤,却令林黛玉心生寒意。她环视二人,疑惑道:“可是有事相求?直言便是,无须如此。”
白姨娘悄悄捅了捅周姨娘,周姨娘蹙眉,反手回捅。
白姨娘讪讪一笑,只得开口:“姑娘年节前……可否再气一气老爷?”
林黛玉愕然,“?”
……
“侯爷,林大人,知府大人已在衙堂恭候多时。”
衙门前,一名小吏躬身行礼,恭敬相迎。
岳山已是第二次途经此地。先前绕路查案时,曾见一群人围观一妇人受鞭刑,记忆犹新。
念及此,岳山问道:“前些日子,有一村妇越级上告,受鞭刑后结果如何?”
此言一出,众衙役面面相觑,支支吾吾,无人应答。
岳山眉头紧锁,面露不悦。
为首的衙役硬着头皮道:“回侯爷,那村妇未撑过五十鞭,送回后久病不愈,想必已入土了……此乃常事。”
“常事?”
岳山翻身下马,气血上涌,险些揪住那小吏质问——为何能如此淡漠地道出这般冷血之言?
一个求告无门的妇人,竟被活活 于公堂前。
她跋山涉水赴扬州告官,不知历经多少艰辛。
官府不问冤情,径直 百姓?
实非人所为,视民命如草芥。
然而,他终是压下怒火,缓缓垂手。
这世道,确如官吏所言——草民之死,不过寻常。纵使令人唏嘘,却无人会在意。
上告之事极为繁琐,一旦立案查办,府官必会责罚县官,这便是所谓的官不护官,又如何能护民?
然而在岳山看来,世道不该如此冷漠,究其根源,皆因知府怠惰失职。
身居高位者,执掌一方政务,本该如民之父母,肩负保境安民之责。
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