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仆二人正说着体己话,紫鹃掀帘进来:“姑娘,老爷来信了。”——她口中的老爷,自然是岳山。
林黛玉眸中霎时漾起笑意,接过信笺时连指尖都透着欢喜。未及拆封,便吩咐道:“劳烦紫鹃姐姐请可儿姐姐和宝姐姐过来,岳大哥定有要事相商。”
待众人齐聚,秦可卿挨着黛玉坐下急问:“信上说什么?”黛玉将信纸展开略扫几眼,便递与众人传阅:“岳大哥提了两桩事——一是苏州城即将举办‘沧浪雅集’,江南才子皆会赴这场文会,正好用作迎他赴任的排场;二是既让宝姐姐假扮他,便由咱们先行赴会,他需隐匿身份处置些琐事。”
说着蹙起眉尖:“岳大哥倒是便宜行事,却给咱们出了难题。闺阁里假扮尚可,若在外头露了破绽怎生是好?更别说应酬往来时,一开口岂 帮?”
秦可卿沉吟道:“容貌尚可描摹,嗓音终究难改。”黛玉忽眸光一闪:“不若对外称岳大哥水土不服,嗓音嘶哑不便言语?由我与宝姐姐周旋应对,或可周全。”
秦可卿轻蹙眉头:妹妹真要出门见外人?这恐怕不妥当。
林黛玉眼波流转:戴上面纱便是,有何要紧。
秦可卿看穿她心思:莫非是听闻城里热闹,你也想去瞧瞧?
林黛玉俏皮地眨眨眼:主要还是为着帮岳大哥。
二人说得热闹,倒把正主薛宝钗晾在一旁。
薛宝钗抖着信笺,无奈道:你们倒商量得痛快,可问过我的意思?
两人齐刷刷望来,故作惊讶:宝姐姐难道不愿帮岳大哥?
薛宝钗轻哼:我可没这么说。
林黛玉与秦可卿对视一眼,掩唇轻笑。
秦可卿拉起薛宝钗:走罢,再去试试妆容?这几日船上饮食清淡,宝妹妹瞧着清减了些。
薛宝钗暗自腹诽,面上却不显:你分明是对侯爷情根深种,偏要扮作侯爷模样,倒在我跟前撒娇。
又瞥向林黛玉:这样的痴人放在侯爷身边,你也放心?
林黛玉双颊微红,笑嗔道:可儿姐姐该跟宝姐姐学学,如何心里惊涛骇浪,面上纹丝不动。
这般她便再挤兑不得你了。
满屋笑声中,薛宝钗与秦可卿俱是面红耳赤,相携离去。
待众人散去,屋内只剩紫鹃雪雁三人,顿时安静下来。
久别重逢,众人心里都藏着欢喜。
林黛玉也不例外。上次分别时的情景,总在她梦中浮现。
梦里千般场景轮转,却不知再见时,与岳大哥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她倚窗远眺。
晴空如洗,碧波无痕,正是好光景。
袖中取出皇后所赠锦囊,她又细细读过。
心中演练过千万种说辞,要为当初越界之举辩解。
有皇后指点,她定不会落了下风。
与岳山相伴六载,他在身旁已成习惯。
岳大哥安好便好,我这就来了。
——————
杭州行中书省衙门,
丞相赵德庸攥着苏州急报,眉间沟壑纵横,面上阴云密布,全然不见平日半分温和。
下首参知政事钱仕渊与之共事多年,最知深浅。见这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上司竟失了常态,便知出了塌天大事。
“苏州出何变故?以改兼赈之策竟行不通?”
“大人请看。”
钱仕渊接过急报,神色骤变。
“毁堤淹田之灾竟被平息,火龙烧仓之计亦遭识破,反被利用。这漕帮背后必有高人指点。”
钱仕渊沉声道:“莫非安京侯对苏州诸事了若指掌,早有防备?”
赵德庸眉心紧蹙:“安京侯又非神仙,岂能未卜先知?若他不在苏州,如何知晓此地动向?”
“若他在苏州,船上之人又是谁?我等要迎的又是何人?”
钱仕渊苦笑摇头:“幕后之人究竟是谁,我实在想不出。以改兼赈乃临时之策,非原定计划。即便如此,淹田之后竟能迅速稳住局势,甚至码头恰好备有粮草。”
“此等手段,岂是区区漕帮所能为之?”
他深吸一口气,又道:“如今火龙烧仓一事,百姓对官府已失信任,更不愿卖田。他们只等安京侯主持公道。若安京侯追查到底,我等该如何应对?”
钱仕渊坐立不安,在堂中来回踱步,额角沁出冷汗。
朱知府遗留之患,洪水破堤亦有人栽赃,再施以改兼赈之策,本应天衣无缝。
待岳山抵苏,改稻为桑早已完成。岳山擅赈灾,届时令他救济灾民,也算分他一份功劳。
如此各方皆大欢喜。
可如今局势逆转,岳山将至。他奉皇命而来,必会整顿江浙官场。眼下当务之急,便是洗清江浙官场之污名。
“唯有断腕求生。”
赵德庸缓缓吐出一口气:“拿下孙逸才,再令徐家供出一名替罪羊,坐实孙逸才与其勾结之罪,务必在安京侯抵苏前定案。”
“孙逸才曾掌账目,利欲熏心陷害朱知府,倒也说得通。”
“此事由你亲自督办,切勿出错。”
钱仕渊叹息:“只得如此了。”
“今年未能改田,江浙上下皆无油水,京中与宫中的孝敬亦无着落。若再杀几个办事之人,日后谁还肯效忠?”
赵德庸冷声道:“安京侯一到,众人皆需收敛,此事怪不到老夫头上。”
“宫中与京中的孝敬断不可少,苦的只能是下面的人。”
“送走这尊瘟神,一切再从长计议。”
……
苏州城内,
粮仓起火一事再度激起民愤。
百姓日日聚集府衙前 ,孙逸才却紧闭衙门,避而不出,只留胥吏敷衍,声称定会彻查粮仓失火一案。
眼下,即便将粮仓失火归咎于监管疏忽、意外走水,百姓们也绝不会买账,非得揪出个罪魁祸首来平息众怒不可。
可孙逸才本是外乡客,在苏州既无根基,又无亲信,哪里寻得出合适的人选?
一切只能等杭州的回信到了,再做定夺。
另一边,漕运会馆的赈灾事宜依旧热火朝天。
火龙烧仓一事对漕帮似乎毫无影响,百姓们原本担忧的赈灾粮,次日便照常发放,未曾间断。
为方便灾民领取,漕帮甚至在玄墓山之外增设了几处提粮点,赈济之事反倒比之前更加顺畅。
被焚毁的漕运会馆粮仓,也在受过漕帮恩惠的百姓自发修缮下,不出几日便清理了废墟,打下了新地基。
众人一边干活,一边咒骂孙逸才,干得愈发卖力。
抡锤砸桩时,仿佛要将那 污吏钉进地底。
“侯爷,眼下存粮已所剩无几,恐怕撑不过两日了。”
漕运会馆的管事进屋向岳山禀报。
如今秋收未至,各府存粮见底,正是岳山最难熬的关头。
但并非无路可走,尚有破局之策。
苏州府库的粮仓应当还有余粮,且本地富户众多,洪水过后,许多大户并未伤筋动骨。徐家为购田囤积了大量粮食,若能将其取出赈灾,眼下困境便可化解。
然而,岳山此刻无权查案,无法掌控府衙,更不便与大户交涉,此路暂且不通。
另一条路,仍是借粮。
沧州已无粮可调,江南其他府镇岳山又不熟悉,最熟的莫过于扬州的林如海了。
况且扬州与苏州相距不远,水路运粮极为便利。
“看来还得再向林大人求援了。”岳山轻叹一声。
此前林如海调派了一批盐户和精通盐法的官吏,如今已在沧州盐运司安置妥当,岳山也算欠了他一份人情。
此番再开口,想必林如海不会拒绝。
扬州乃天下通衢,南北枢纽,盐商云集,富甲一方,堪称当世第一大城。
以扬州的粮储和巡盐御史的权势,借个十万石粮食应急,不过举手之劳。
待岳山正式上任,多还他些便是。
扪心自问,岳山将林黛玉照料得妥帖周到,舟车劳顿却未染病恙,岂非大功一件?
林如海岂能不领情?
想通此节,岳山便拿定了主意。
“缺粮之事我已有对策,你先去忙吧。”
他坐回案前,提笔写信。
以往与林如海公务往来,多由林黛玉代笔,林如海从未多言。
至于上次林妹妹代书辞柬之事,想必林如海也不会放在心上。
“兄长如晤:闻兄在扬州政绩斐然,百姓安居,圣上亦对兄赞誉有加,实为吾辈楷模。”
“今弟欲赴苏州巡抚,整顿政务。不料未至,便遇洪水肆虐,江河泛滥,天灾人祸难料,百姓已困顿不堪,房屋倒塌。”
“弟日夜忧心,寝食难安。今斗胆向兄长求借十万石粮米,救济灾民。扬州富庶,兄长素来仁厚,此数不为多,望兄长勿要袖手旁观。”
“若蒙兄长援手,弟必感激不尽,永志不忘。”
“黛玉随弟身侧,身体康健。弟日后定当尽心照料,以报兄长恩情。”
“静候佳音。”
折好信笺,岳山眉梢微动。
称林如海为兄长,本是秦王府惯例,只是他与林黛玉关系亲近,这般称呼倒显突兀。
然而林如海对此一无所知。若不称兄长,反倒不合礼数。
“侯爷,有个叫苏四的人求见,自称是您的故交。”
听闻通传,岳山心知先前布下的暗棋已见成效。
眼下苏州城内,最令岳山在意的莫过于知府衙门。其内情状,他早有筹谋。
搁下笔墨,岳山吩咐:“带进来。”
片刻后,管事领着一粗布衣衫、形似灾民的男子入内。
岳山道:“倒是机灵,来前还懂得乔装,有些出息。”
苏四讪笑:“侯爷过奖,小的这点伎俩,哪及您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