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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第三日清晨,天刚蒙蒙亮,留守司的大门就被“哐当”一脚踹开。寒风裹着雪沫子灌进来,紧接着,三名身披重甲的金兵簇拥着一个身着玄色貂裘的使者走了进来。那使者约莫四十岁年纪,脸上一道刀疤从眉骨划到下颌,腰间挂着柄镶金弯刀,靴底沾着的雪泥在地上拖出两道黑痕。他进门不看旁人,只把马鞭往案上重重一摔,铜铃般的声音震得人耳膜发疼:“张邦昌呢?时辰到了,还不滚出来接旨?”

张邦昌从屏风后挪了出来。他昨日被金兵从金营送回城里,虽换了件新制的紫罗袍,却依旧缩着肩膀,像只被冻僵的鹌鹑。袍角因紧张而被攥得皱巴巴的,脸色比案上的羊皮纸还白,连声音都带着颤:“使……使者大人,此事……此事关乎社稷,容……容下官再与诸位大人商议片刻……”

“商议?”使者突然冷笑,上前一步,一把揪住张邦昌的衣领,将他狠狠拽到案前。案上早已摆好了一张空白的推戴状,旁边还放着一方沾了朱砂的印泥。使者指着那张纸,刀疤在晨光里显得愈发狰狞:“大金皇帝的旨意,也轮得到你商议?你瞧瞧城外!”他抬手往窗外一指,“大金铁骑已列在南门外,箭上弦、刀出鞘,只要本使一声令下,午时一到,就先从城南开始屠——到时候,你这新帝还没当,就先看着汴京城的血漫过你的靴子!”

张邦昌被揪得喘不过气,眼睛瞪得溜圆,却不敢挣扎。他偷眼看向孙傅,见孙傅捂着前日被马鞭抽伤的手臂,嘴唇动了动,却被金兵恶狠狠的眼神逼得没敢出声;张叔夜则别过脸,望着墙上挂着的残破《汴京舆图》,眼角有泪滑落——那图上的汴河、宫城,曾是何等繁华,如今却要改姓易主。

“你不愿?”使者见张邦昌迟迟不动,手一松,将他摔在地上。张邦昌膝盖磕在冰冷的青砖上,疼得龇牙咧嘴,却连忙爬起来,摆着手道:“不……不是不愿,只是……只是推戴状需众臣署名,眼下还有几位大人未到……”

“用不着等!”使者从怀中掏出一枚沉甸甸的金印,“这是大金皇帝赐的楚帝印,今日你要么在推戴状上画押,接了这印;要么,就等着本使下令屠城。”他把金印“咚”地砸在推戴状旁,又将一支狼毫笔塞进张邦昌手里,指节因用力而泛青,“写!把‘臣张邦昌谨奉大金旨意,愿承帝位,国号为楚’这十六个字,一笔一划写清楚!少一个字,就多死一百个宋人!”

张邦昌握着笔的手抖得厉害,墨汁滴在推戴状上,晕开一小片黑痕。他望着案上的金印,又想起前日在金营里粘罕说的“何栗的土坑还空着”,再听见窗外隐约传来的金兵呼喝声,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秘书省的旧窗纸破了好几处,寒风裹着雪沫子灌进来,在青砖地上卷出细细的尘旋。王时雍身着朱红留守官袍,却没半分往日的威严,只搓着双手在厅中来回踱步,锦靴底踏过地上的残卷,发出“沙沙”的轻响,额角还渗着细密的汗——方才金兵使者的狠话还在耳边,他哪敢有半分怠慢,只盼着赶紧把百官攥在手里,了了金人这桩心事。

不多时,厅外传来甲叶碰撞的脆响,一队兵士提着刀枪涌进来,为首的校尉冲王时雍躬身:“留守大人,百官已尽数请到,都在厅外候着。”

王时雍眼睛一亮,忙整了整官袍,压着声音道:“关上门,守紧了!没我命令,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

校尉轰然应诺,转身朝门外喝了声:“请百官入内!”

厅门“吱呀”打开,数十名官员鱼贯而入,有穿绯色的,有穿青色的,一个个面带忧色,刚踏进门,身后就传来“哐当”一声巨响——厅门被兵士从外锁死,铜锁扣合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刺耳。百官顿时骚动起来,有人上前一步,指着兵士喝问:“王留守!为何锁门?这是何意!”

王时雍连忙上前,脸上堆着僵硬的笑,却掩不住眼底的慌乱:“诸位大人莫慌,莫慌!今日请诸位来,是有要事相商——金兵使者催得紧,关乎全城安危,咱们得尽快拿个主意。”

他话音刚落,厅外又走进一人,身材魁梧,腰佩环首刀,脸上一道刀疤从眉骨划到下颌,正是受王时雍指派的范琼。范琼踏进门,目光扫过百官,那眼神像刀子似的,逼得众人纷纷后退半步。他走到厅中,手按刀柄,沉声道:“王留守有话,诸位静听!”

厅内瞬间静了下来,只剩窗外寒风的呜咽声。范琼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得震得窗纸都颤了颤:“大金元帅有令,三日之期已到,今日必须立张邦昌大人为帝,立国号楚!王留守说了,这是为了保全汴梁一城百姓,若有人敢说半个‘不’字,便是与金人作对,与全城百姓作对!”

这话一出,百官顿时炸开了锅。有个白发老臣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范琼骂道:“胡闹!张邦昌乃大宋臣子,怎可篡夺赵氏江山?何栗大人在金营以死相谏,你们……你们竟如此屈从金人!”

范琼脸色一沉,上前一步,手按在刀把上,指节泛白:“老大人这话,是想让金兵屠城吗?前日使者说了,若今日事不成,午时三刻就踏平汴梁!你若不怕死,难道也不顾家中妻儿、满城百姓的性命?”

老臣被他怼得说不出话,嘴唇哆嗦着,眼泪顺着皱纹往下淌——他想起何栗在北营挺直的腰杆,想起二帝被废时的惨状,可也想起了家中孙儿稚嫩的脸,想起巷子里百姓的啜泣,终究是无力地垂下了手。

旁边几个官员互相递了个眼色,有人想开口,却被范琼的眼神逼了回去;有人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却只敢发出一声压抑的叹气。王时雍在一旁看着,连忙上前打圆场,语气里满是讨好:“诸位大人,范将军说得在理啊!咱们也是没办法……只要能保百姓平安,些许虚名又算得了什么?张大人也是为了全城父老,才应下这桩事的。”

范琼见众人沉默,又提高了声音:“王留守的意思,诸位都听明白了?立张大人为帝,是唯一的活路!现在就请诸位表个态——愿从的,便点头;不愿的,”他扫了眼厅外守着的兵士,“就请出去跟金兵使者说去!”

百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敢动。有个年轻官员嗫嚅着:“可……可推戴状还没签……”

“推戴状早已备好!”王时雍连忙让人捧出一叠纸,正是金兵使者要的推戴状,“诸位只需签字画押,今日这事便了了。不然……”他没说下去,可那眼神里的惧意,早已把“金人屠城”的威胁摆得明明白白。

厅内静得可怕,只有寒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发出“呜呜”的响。

百官们却没一个应声,只低着头,任由寒风卷着雪沫子落在肩头,一个个像被抽走了魂魄似的,唯唯诺诺地站在原地,再没了半分官员的风骨。

王时雍见百官虽有松动,却仍围着推戴状踟蹰不前,指尖在袖管里暗暗攥紧——他怕这僵局拖下去,等金兵使者来催,自己首当其冲要遭殃。当下不再犹豫,大步跨到捧纸的小吏面前,劈手从笔架上抄起一支竹笔。那笔杆裂着道细纹,是前日慌乱中被摔过的,他指尖在裂口上蹭了蹭,把掌心的汗蹭进去,才蘸了蘸浓黑的墨汁。

“诸位大人还在等什么?”他故意抬高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故作的果决,目光扫过众人,“这字我先签,为的不是我自己,是为了咱们头顶的汴梁天,脚底下的百姓!”

说罢,他低头俯身,笔尖落在推戴状上。王时雍平日写惯了蝇头小楷,此刻却刻意把“王时雍”三个字写得又粗又重,墨汁渗进纸里,晕出黑沉沉的印子。签完最后一笔,他猛地抬手,把笔往砚台里一掷,“啪”的一声,墨汁溅出几滴,落在空白处,像点点暗沉的血斑。

他拿起自己签好的推戴状,转身对着百官展开,手臂绷得笔直,像是在展示什么功绩:“诸位瞧好了!我王时雍先表这个态——只要能保汴梁无事,别说签个名,就是让我替张大人担些骂名,我也认!”

这话听得厅内几个官员暗自撇嘴,却没人敢说出口。有个穿青色官袍的官员偷偷抬眼,瞥见推戴状上那粗重的签名,又看了看厅外兵士腰间的刀,喉结动了动,悄悄往前挪了半步。

范琼在一旁看得满意,上前一步,手按刀柄,声音沉得像磨过的石头:“王留守深明大义!诸位大人也该学学——早签早了,免得让金人等急了,大家都没好果子吃!”

过了片刻,终于有个官员颤巍巍地走上前,拿起笔,在推戴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他怕了,怕金人真的屠城,怕自己成了刀下鬼。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第三个,官员们一个个上前,有的低着头,有的闭着眼,笔落在纸上的“沙沙”声,像针似的扎在每个人心上。

王时雍把推戴状递给小吏,又从叠纸里抽了一张,递到离他最近的那个白发老臣面前,语气软了些,却带着不容推辞的劲儿:“老大人,您是咱们这里辈分最高的,您若也签了,大家伙儿心里就更踏实了。您放心,日后史书上若要写,我王时雍第一个担责,绝不连累您老。”

老臣看着递到眼前的纸和笔,又看了看王时雍那张故作恳切的脸,想起方才范琼说的“金兵屠城”,再想起何栗在北营被囚的消息,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水光。看着眼前的景象,终究是叹了口气,踉跄着走上前,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指尖碰到笔杆时,还顿了顿,最终还是接过笔,低头在王时雍的签名旁,一笔一画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范琼见众人都没异议,转头朝王时雍递了个眼色,王时雍松了口气,脸上露出谄媚的笑:“好!好!诸位大人深明大义,汴梁百姓都该谢你们!”

有了王时雍带头,又有老臣跟进,剩下的官员再没了迟疑。方才挪步的青袍官员率先上前,拿起笔飞快地签了名;紧接着,又有几人拥上去,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渐渐连成一片,盖过了窗外寒风的呜咽。

王时雍站在一旁,看着百官轮流签名,额角的汗终于干了些,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他悄悄朝范琼递了个眼色,范琼会意,朝门外的兵士使了个手势——那意思是,这事儿,成了。

厅内“沙沙”的签名声正密,忽有一道冷厉的声音破开嘈杂,像冰棱砸在铁板上:“此状,秦某不签!”

众人闻声转头,只见御史中丞秦桧从人群后大步踏出。他身着深绯色官袍,腰束玉带,虽也面带倦色,却比其他官员多了几分凛冽之气——袍角沾着些雪粒,显然是来时匆匆,却未像旁人那般缩肩弓背,反倒脊背挺得笔直,目光如炬,直盯着案上的推戴状。

王时雍刚松下的心猛地一紧,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快步上前:“秦中丞!你……你可知这话意味着什么?金兵使者在城外等着,若事不成,屠城之祸就在眼前!”

“屠城之祸,是金人威胁;而签此状,是自断赵氏血脉!”秦桧声音不高,却字字掷地有声,压过了厅外的寒风呜咽,“何栗大人在北营以颈血谏言,宁囚于土坑也不折腰,为的就是保赵氏社稷!尔等倒好,不思效仿忠臣,反倒逼着百官签此逆状,他日九泉之下,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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