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麦穗正蹲在院里用炭笔往陶片上划拉,那袋匿名送来的麦粉摆在脚边。她没数几笔,刘嫂就急匆匆从村口跑来,裤脚还沾着露水。
“来了,邻县的人来了!”
麦穗抬眼:“谁?”
“三个人,穿的是陇西那边的粗褐,领头的拎着个布包,说是专程来学犁地的。”
麦穗把炭笔往耳后一夹,起身拍了拍手。她没急着走,先从鹿皮囊里掏出那三片写好数据的陶片——“犁速”“亩产”“用工”,用麻绳串起来,挂在院门口的木架上。
“你挂这个干啥?”刘嫂问。
“让他们看看,咱们不是吹的。”她说完就往村口走。
路上刘嫂低声劝:“麦穗,技术这东西,哪能全往外倒?留一手吧,不然咱们凭啥比他们强?”
麦穗脚步没停:“昨儿有人为半亩地送了袋粉,今儿整个邻县来学,那是多少亩?十倍的饭碗都不止。饭碗多了,米才够吃。”
刘嫂没再吭声,但眉头还皱着。
村口那棵老槐树下站着三个外乡人。领头的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农,脸晒得发紫,手里拎着个灰布包,看见麦穗走来,上下打量了一眼,没说话。他身后两个年轻人倒是直盯着那串陶片看。
麦穗站定,指了指陶片:“这是前五天耕的数据,你们可以自己算。”
老农哼了一声:“妇道人家,也能教人种地?”
麦穗没接话,转身就走:“要学,就去田里。不想下田,趁早回家。”
三人愣了下,老农脸色一沉,但还是跟了上去。
村东那块三亩试验田已经翻过一遍,土垄整齐,新犁靠在田头。麦穗走到牛棚牵出那头母牛,套上新犁,一声“走”,牛稳步前行。犁头切入土中,翻起的土浪齐整,一道接一道,末了收犁时稳稳一提,牛停步,犁离地,没半点拖泥带水。
围观的村民本来蹲在田埂上嗑瓜子,这会儿都直起了腰。
麦穗把缰绳一松,回头对邻县那两个年轻人说:“谁来试试?”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敢动。
老农冷笑:“形是学到了,可劲儿全在牛身上,换个人就拉不动。”
麦穗点点头:“你说得对。那你自己来。”
老农一愣,显然没料到她真敢让他上。
他甩了布包给身后的年轻人,挽起裤腿就下田。牛是他自己挑的,动作也利索,可刚犁到第二道,肩膀就绷紧了,犁尾一歪,土垄立刻乱了。
他咬牙把犁拉回来,重新调头,这一回慢了许多,但犁得还算齐整。一圈下来,额头全是汗,喘着气把缰绳扔给麦穗:“这犁……是省力。”
麦穗接过缰绳,顺手把藤索解下来一段:“省力不光靠铁头,架身也得巧。这藤索是活扣,转弯时能卸力。你们要是想学,我现在就拆开讲。”
老农盯着那藤索看了半晌,终于从布包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羊皮纸,铺在地上:“我们也不是空手来的。这是‘垄沟集雨法’,春旱时用,能保苗活。”
麦穗蹲下身,用炭笔在陶片上画了个草图:“宽垄窄沟?雨来就蓄在沟里?”
“对。”老农点头,“一沟隔两垄,沟深三寸,垄宽一尺半。雨下得急,土不冲,水不跑。”
麦穗立刻在陶片上记下:“集雨增墒,苗活率可提两成。”她抬头,“这法子好,比我们那‘浅耕保湿’强。”
老农没想到她这么痛快认好,反倒有点不自在:“你们这双铧犁……也确实快。”
“那换着来。”麦穗站起身,“我教你们改犁,你们教我们防旱。谁都不藏。”
老农沉默片刻,终于点头。
当天上午,两村人就在试验田边搭了个简易棚子。麦穗把新犁拆了,一部件一部件讲,连铁匠都围过来听。邻县老农也不再端着,蹲在地上用树枝画垄沟结构,边画边讲他们那儿的土质和雨势。
中午吃饭时,问题来了。
一个邻县青年听麦穗说“堆肥要加草木灰”,愣了下,问:“祭土也要烧灰?”
周围人一愣,随即哄笑。
麦穗没恼,顺手抓起一把草木灰和烂菜叶混在一起:“这不是祭土,是堆肥。你闻闻,臭不臭?”
青年凑近一嗅,皱眉:“臭。”
“对,臭才说明在发酵。等它不臭了,黑了,就成了肥土。一车肥下去,秋收多打一斗粮。”
青年半信半疑:“那……能当真?”
麦穗直接拉他到田角,指着一块刚翻的地:“这片地前天撒了堆肥,那边没撒的还是黄土。你看看,哪边土松?哪边蚯蚓多?”
青年蹲下看了半天,站起来时眼睛亮了:“这边土软,还有虫道!”
“那你还信‘祭土’?”麦穗问。
青年挠头:“不信了,这叫……实打实的土法。”
下午,阿禾出面主持,把两村人分成五组,每组一本地一外乡,共挖一段集雨沟。工具是现成的,规矩也简单:沟深三寸,垄宽一尺半,误差超过半寸就得重来。
起初两边说话都小心翼翼,生怕听岔。后来一个赵家村后生说播种要“密植”,邻县人听成“秘植”,以为要半夜偷着种,惹得全场大笑。
麦穗在边上记数据,听见了也没抬头,只说:“笑够了就接着挖,太阳下山前没完,晚上加一班。”
这话一出,两拨人反倒铆足了劲。你追我赶,沟越挖越直,垄越垒越齐。
日头偏西时,最后一段沟渠完工。两村人蹲在田头啃干粮,你递我一块饼,我分你半壶水。有人开始争论:“密植是多下种,可种太密,苗抢肥咋办?”“那就得提前施堆肥,底肥足了,苗才不打架。”
麦穗听着,一边在陶片上记,一边往鹿皮囊里塞了几把邻县带来的土样。
刘嫂凑过来,小声说:“你真把堆肥法全教了?那可是咱们攒了三年的本事。”
“攒着是为用的。”麦穗吹了吹炭笔上的灰,“他们教的集雨法,今年就能救咱们的苗。值。”
刘嫂叹了口气:“可他们回去一推广,咱们就不稀奇了。”
“稀奇是麻烦,不稀奇才是好事。”麦穗把陶片收好,“地就那么多,粮多一口,饿死的人就少一个。咱们图啥?不就图这个?”
刘嫂没再说话,默默把水壶递给她。
天快黑时,邻县老农把那张羊皮纸折好,塞进麦穗手里:“带回去看看,要是有改的地方,下次来了说。”
麦穗没推辞,也从鹿皮囊里取出一份副本农书,只写了堆肥和间作法那两页:“这个你们带上,别整本拿走,村里人还不放心。”
老农接过,郑重地收进布包。
临走前,他忽然问:“你为啥肯教?”
麦穗正给牛解套,头也没抬:“因为你今天肯下田。”
老农一怔,随即笑了,拍了拍她的肩:“下回我带更多人来。”
“随时等着。”她把牛牵回棚里,顺手往槽里添了把草。
第二天一早,麦穗又去了试验田。她按邻县的法子,重新划了垄沟,一边挖一边记数据。阿禾来了,蹲在边上数步距,算沟距。
“这法子在坡地用,效果得翻倍。”阿禾说。
“那就先在西坡试两亩。”麦穗用炭笔在陶片上标了位置,“回头让铁匠打几把窄口锄,专挖集雨沟。”
阿禾点头,忽然问:“你说他们回去真会用吗?”
“会。”麦穗把最后一道沟拍平,“人都是看着好处才动的。他们亲眼见了犁快、见了肥效,回去自然会推。”
“可万一他们改了法子,不认你这套呢?”
麦穗笑了:“改得好,就说明有用。谁改的不重要,地里长出的粮才重要。”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把陶片挂在田头木桩上。新写的三行字清清楚楚:“集雨沟深三寸”“垄宽一尺半”“苗活率提两成”。
几个早起的后生围过来,盯着看。
其中一个问:“麦穗婶,这法子能跟双铧犁一块用不?”
“能。”她点头,“犁完地,再划沟,一上午干两样。”
“那……咱西坡那几亩旱地,能这么整不?”
“能。”她把炭笔递过去,“你去领工具,现在就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