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庙的火,在傍晚时分被扑灭。
起火的是偏殿,供奉着大周开国以来历代有功宗室的牌位。
火势不算大,但烧毁了三分之一的牌位,其中包括萧执父亲——已故庄亲王的灵位。
萧胤站在焦黑的殿内,脚下是烧成炭的木梁,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
锦衣卫指挥使陆峥跪在一旁,额头触地:“臣已查明,是香烛引燃了帷幔。值守太监两人,一人口鼻内有烟灰,确系吸入浓烟窒息而死;另一人……失踪。”
“失踪?”萧胤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是。臣已封锁九门,全城搜捕,但……”陆峥顿了顿,“但据宫门守卫禀报,一个时辰前,有一辆运送夜香的马车出宫,持的是……坤宁宫的令牌。”
坤宁宫。
秦皇后生前的寝宫。
萧胤闭上眼睛,良久,缓缓睁开:“查。查这三个月所有进出坤宁宫的人,查那辆马车,查夜香房每一个太监宫女。另外……”
他转头,看向殿外跪了一地的宗室耆老,这些人是听闻太庙起火,匆匆赶来的。
“传朕旨意:即日起,太庙闭门修缮。所有宗室,无朕手谕,不得擅入。”
一位白发老宗正颤巍巍开口:“陛下,祖宗灵位被焚,此乃大凶之兆,是否应请高僧做法,安抚先祖之灵……”
“不必。”萧胤打断他,“朕的列祖列宗若在天有灵,当知今日之祸,非天灾,乃人祸。”
他目光扫过众宗室,每一个被他看到的人都低下头去。
“传旨宗人府:即日起,清查所有宗室子弟,凡有行止不端、结交妖人、妄议朝政者,一律削爵圈禁。另外……将庄亲王灵位,迁入奉先殿正殿,与太祖、太宗并列。”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奉先殿正殿,历来只供奉皇帝及追封皇帝的牌位。
庄亲王虽是萧执之父、萧胤的皇叔,但生前只是亲王,死后追封也不过是“庄宪皇帝”的虚衔,按制只能入偏殿。
“陛下,这不合祖制啊!”老宗正急道。
“祖制?”萧胤冷笑,“昨夜邪祟祸乱宫闱时,祖制何在?靖王为护江山濒死时,祖制又何在?”
他转身,面对焦黑的殿宇,声音斩钉截铁:“朕意已决。谁有异议,可自去太庙废墟前,向列祖列宗陈情。”
无人敢再言。
当夜,乾清宫。
萧胤独自站在巨幅《九州龙脉图》前。这张图是钦天监秘藏,上面以金线标注了九条贯穿大周疆土的龙脉气机走向,九个节点如九星连珠,皇陵正在中央。
而现在,代表皇陵节点的金色光泽,明显黯淡了。另外八个节点,也有三个开始泛灰——那是被侵蚀的征兆。
门被轻轻推开,进来的是萧璟。
少年换了一身素服,眼眶红肿,但神情坚毅。他走到萧胤身后,跪下:“父皇,儿臣请旨。”
“说。”
“儿臣愿亲赴东海,寻找皇叔。”
萧胤没有回头:“理由。”
“其一,皇叔为救儿臣而重伤,儿臣有责任寻药救他;其二,海图是母后所留,儿臣身为太子,有义务完成母后遗愿;其三……”
萧璟抬起头,“昨夜儿臣梦见母后,她说……‘瀛洲’不止有仙草,还有‘墟’的线索。”
萧胤终于转身,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
不过短短几日,这个曾经怯懦的少年,眼中已有了刀锋般的锐利。
“你知道此去有多危险吗?”
“知道。”
“你可能死在海上,可能永远回不来。”
“儿臣不怕。”
萧胤沉默良久,忽然问:“如果你皇叔再也醒不过来,如果朕也遭遇不测,你当如何?”
萧璟身体一震,但很快回答:“那便由儿臣,扛起这江山。”
“扛得动吗?”
“扛不动,也要扛。”少年声音哽咽,却字字清晰,“因为这是萧家的江山,是皇叔和父皇用命守护的江山。”
萧胤走到他面前,伸手扶起他。
父子二人四目相对。
“好。”萧胤终于点头,“朕准了。”
他走到书案旁,提笔写下一道密旨,盖上私印,交给萧璟:“这道旨意,可调动沿海三省所有水师、物资。但记住:不可暴露太子身份,不可大张旗鼓。朕会派锦衣卫高手暗中护卫,但明面上,你只能带二十人。”
“儿臣遵旨!”
“还有,”萧胤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小的青铜令牌,令牌上刻着古老的星图,“这是观星阁的‘星枢令’,持此令可调动观星阁在沿海的所有暗桩。星澜虽不在,但他的师弟师妹会助你。”
萧璟郑重接过。
“三日后出发。”萧胤最后道,“这三日,你去太医院,学习辨识草药;去兵部,熟悉海战;去户部,了解钱粮调度。既然要扛江山,就从现在开始学。”
“是!”
萧璟退下后,萧胤重新走回龙脉图前。
他指尖轻点东海方向,那里一片空白,没有龙脉标注。
可他知道,那里有他的弟弟。
还有……这个国家最后的希望。
“陛下。”陆峥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有消息了。”
“进。”
陆峥快步走入,压低声音:“失踪的那个太监,找到了。在城西乱葬岗,尸体已经……不成人形。但在他胃里,发现了这个。”
他呈上一枚小小的玉牌。
玉牌上,刻着一朵精致的莲花,莲花中心,有一个小小的篆字:“白”。
萧胤瞳孔骤然收缩,白莲教!
前朝余孽,信奉“无生老母”,百年前曾被太祖皇帝剿灭,但一直有残党暗中活动。只是……白莲教与“墟”有何关联?
“另外,”陆峥继续道,“臣查了李清源府中的藏书,发现大量关于海外仙山、长生秘术的典籍,其中一本的手记里提到……”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东海有三山,山中有白莲,莲开三十载,可通幽冥界’。”
幽冥界?墟?
萧胤握紧玉牌,边缘的棱角刺入掌心,带来细微的痛感。
“继续查。查白莲教这些年所有的活动轨迹,查他们与朝中何人有过接触。另外……秘密监视所有与莲花有关的寺庙、道观、甚至民间结社。”
“遵旨。”
陆峥退下后,萧胤走到窗边。
夜色已深,宫灯次第亮起,将重重殿宇勾勒成沉默的剪影。
太庙的火,失踪的太监,白莲教的玉牌,李清源的遗言,东海的神秘仙山……
这一切,像一张巨大的网,正在缓缓收紧。
而网的中心,是他,是他的弟弟,是他的儿子,是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父皇病重时,拉着他的手和萧执的手,放在一起。
那时父皇说:“胤儿,你性子刚硬,需执儿以柔辅之。执儿,你心思缜密,需胤儿以决断之。你二人,当如这江山之阴阳,相辅相成,不可相离。”
可现在,阴阳将离。
萧胤抬手,按在冰冷的窗棂上。
“七弟……”他低声自语,“你若在,当如何?”无人回答。
只有夜风穿殿而过,带来远方隐约的钟声,那是报时的钟,子时了。
第三天,结束了。
萧执的三日阳寿,耗尽了。
萧胤闭上眼,身体微微颤抖。
可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亮起一道微弱的、淡金色的光,光来自东方,来自……东海的方向。
那光起初极弱,如萤火,但逐渐变亮,最后化作一道细细的金线,贯穿夜空,直射北斗!
星相异变!
几乎同时,钦天监的警报钟声,响彻皇城!
萧胤猛地睁眼,冲出御书房,仰头望天。
只见东方青龙七宿,房、心、尾三星,竟同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光芒在空中交汇,形成一个巨大的、淡金色的莲花虚影!
莲花缓缓旋转,每一片花瓣都仿佛由星辰构成。
而在莲花中心,隐约可见一座仙山的轮廓。
“瀛洲……”萧胤喃喃。
莲花虚影持续了约一刻钟,然后缓缓消散。
星光恢复如常。
但所有人都知道,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陛下!”李德全连滚爬爬地跑来,手中捧着一只信鸽,“东海……东海八百里加急!”
萧胤接过信筒,抽出信笺。
只有一行字,是沿海水师总督的笔迹:“今夜子时,东海深处有金光冲天,持续一刻。末将已派船队前往查探。”
信笺从萧胤指间滑落。
他仰头,看着恢复平静的夜空,忽然笑了。
笑得像个孩子。
“还活着……”他低声说,“七弟……你还活着……”
李德全愣住,然后反应过来,扑通跪倒:“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萧胤却没有理会,转身大步走回御书房。
“传旨:命沿海水师总督,不惜一切代价,找到金光源头。另,命工部、户部,即刻筹备远洋船队,朕要……亲征东海。”
李德全骇然抬头:“陛下!万万不可!您是万金之躯,怎可……”
“朕意已决。”萧胤的声音不容置疑,“三日之内,船队必须准备完毕。告诉内阁:谁若敢拦,以谋逆论处。”
“是……是……”
当夜,乾清宫的灯火,亮至天明。
而千里之外的东海深处,“飞鱼号”在海面上随波漂荡。
船头,陈老大独眼望着星空,手中酒壶已空。
船舱内,赵铁鹰抱着依旧昏迷的萧执,一动不动,像尊雕塑。
而甲板上,星澜盘膝而坐,额间星纹光芒流转,正在以秘法感应着什么。
忽然,他睁开眼,看向东方。
那里,海天相接处,泛起一抹鱼肚白。
天,快亮了。
而在那晨曦将至未至的混沌中,他隐约看到……一座岛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