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馨见我斩钉截铁的拒绝,奈何自己只是一个小孩,劝不动,也没有一个合理的身份给我讲道理。这件事本身就不能强求,更何况我说的也不无道理。
她像是一个置身事外的烟囱,对着茫茫无期、杞人忧天的海叹一口气,肩膀靠在屋檐下的房柱,回首朝屋内望去。
弱白的灯光四通八达,照在裂纹的墙壁、生灰的门槛、一张被流年洗礼而崎岖不平的桌子。
婆婆沉浸在“儿子归来”的喜悦,激动的颤抖着枯树枝般的手,相互揉搓。白炽灯泡高高悬挂在她的头顶,她面迎一片蚕丝般茧白的光芒,稀疏填补婆婆脸上的法令和鱼尾沟壑。她忽然对着空荡荡的座椅笑起来,凹陷的牙床在冷白光线里开合。
以不远不近的角度看去,似乎是喜气洋洋。但是空旷的房间,一个孤单老人的身体,沐浴在灯光下,重叠在阴影里。看着总有那么一丝悲凉如一条条纤瘦的蛇,沿着地面坑凹的曲线爬行。
小馨又叹了一口气,“我听阿公说,婆婆年轻时候笑嘻了的,自从她儿娃子走咯过后,就再也没见她开过笑脸。虽说婆婆现在嘴巴尖酸得很,一天到黑绷起个脸,其实我晓得她心头软得像棉花,只是把各人裹得像个茧巴儿,生怕别个看穿她心头的苦。今天我头一回看到她笑眯了眼,以为她儿真的回来咯,笑得脸上的皱纹都开了花。我硬是巴不得她天天都笑嘻了,哪怕是假巴意思的也好噻!”
我沉默不语,心里陷入纠葛。
给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一句善意的欺骗,这是真的善意吗?
假若我的扮演带给她的快乐,是一场半夜醒来依旧回甘的美梦,也许再好不过;但如果我的谎言只是一朵致幻的蘑菇,赋予宁静的陶醉,也刺破破碎的轰鸣,那么我是欺骗老人的罪人。
思来想去,我还是不忘初心,坚持自己最开始的想法:“再美好也是假的,人不能活在美丽外表的虚假谎言之下,比清醒更可怕的是盲目的迷失。婆婆应该知道真相,我没有理由欺骗任何人。”
魏语满脸鄙夷的瞅了我一眼,嘟囔道:“对,你说的对。”
小馨拧了拧稚嫩的小嘴,无可奈何的说:“我不得逼你,你好生想一哈咋个给婆婆说这个残酷的事实。”
我犯起头疼,这话不好说,万一说的不合适,给人整破防了可不好收拾。
女人不好惹,妙龄和年迈都一样。
我在门口踌躇一阵,决定坦白相待。
我走了进去,小馨和魏语在后面跟着。
我坐回原来的座位,婆婆嘴上挂着慈祥的笑容,“儿娃子,你跟小馨摆归一没得嘛?老娘还有一肚子话要跟你摆!这些年你在外面混得咋样嘛,耍女朋友没得嘛?”
我深吸一口气,庄严肃穆的告诉她:“婆婆,您的一片心意,我心领了。但我真的不是你的儿子,您也不是我的母亲。我不能欺骗你,还希望您清醒一点。”
婆婆的笑脸像被按了暂停键,瞳孔猛地收缩,手指痉挛般抓向桌面,骨节在瓷碗沿划出刺耳的声响:你... 你说啥子? 枯瘦的手腕剧烈颤抖。
我心里一紧,这反应有点过激了,但我该说的还是要说,不能心慈手软。
我拿手指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又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婆婆,您看清楚了,我和您儿子长得一点也不像,和你长得也不像。我不是你儿子,现在不是,以前不是,以后也不是。”
儿娃子! 她突然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枯树枝般的手指死死抠住我的手腕,你莫要吓老娘嘛!哪个不晓得城头容易洗脑壳嘛!你进城耍一趟就把你妈我搞忘了噻!”
一时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下意识想掰开她的手,却被她突然甩开。
婆婆像是抽走骨头般弯下肩膀,双手掩面,嚎啕大哭:“天老爷啊!”声音像漏风的破风箱,“我老倌儿不要我咯,现在连我龟儿子都不认我咯!我究竟造了啥子孽哦,为啥子要这样子整我嘛!”
我最害怕女人哭泣,老太太也一样。心一下子就软了,想安慰她,却不知以何种语言。
小馨跑上来,抚摸婆婆佝偻的脊椎,连忙慰藉:“婆婆吔,你莫哭咯嘛!有话慢慢说噻!”
婆婆依然哭的抓心挠肝,“你看这个龟儿子,进城耍一趟连四川话都开不了口咯!这不是忘恩负义是啥子嘛!我的儿啊,造孽哦......”
我有点冒汗。
魏语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站在一边,没劲的眼皮写满无语。
小馨用一种“你自己决定吧”的表情看了我一眼,悄悄退开。
桌子周围只有我和婆婆两个人,我陷入更为纠结、复杂、难缠的犹豫之中。婆婆尖锐刺耳的哭叫弄的我心里好不是滋味,当下我渐渐的忘记我要做什么,只是一门心思的想办法如何让这个千疮百孔的老人停止哭泣。
最后我还是服软了,清了清嗓子,别捏的喊了声“妈”
婆婆的哭声宛如被切断一样,立刻停止,抬起头来,眼眶湿润,不可思议的问了句:“你说啥子哦?”
我挠了挠后颈,强忍着心头蚂蚁爬似的尴尬,又喊了声“妈”
婆婆的肩膀猛地一抖,浑浊的泪水突然凝在苍老的皱纹里。
她颤抖着伸出枯枝般的手指,指尖在我鼻尖前一寸处悬停,仿佛在触碰襁褓中的婴儿。
突然,她像被电流击中般抓住我的手腕,骨节分明的手掌在我皮肤上摩挲,老茧刮出沙沙的声响:我的儿啊! 这声呼唤像岷江决堤的洪水,带着压抑多年的呜咽,你终于肯认老娘咯!
我膝盖打颤,脚趾蜷缩,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祈祷这场景千万不要让我亲妈知道,不过我亲妈也不可能知道,就算知道也不会有事,我又不是来真的。
小馨宽慰的上前祝贺:“这不就对咯,一家人就该和和睦睦的。婆婆吔,你儿娃子回来咯,以后要多笑哈!”
我偷偷瞪了小馨一眼,心想这个小家伙,年纪不大,心思不是一般的深,演技还这么精湛。长大后还得了,不会变成小说中的恶毒女反派吧。
最后的最后,阴差阳错下,我还是扮演起一位失散多年、重归故里的儿子。
我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奈何事情到这一步,已经不好收手了。不过我和魏语总算找到一处栖身之地,可以在婆婆的山屋里暂时居住一晚。
这是演的,我迟早会离开。所以在我和婆婆“母子团圆”的同时,我也苦恼。离别的时候该以何种借口。
犹记得第一次上小学,我妈把我送到教室里,站在教室门口含着泪水观望好久才依依不舍的离开。上学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不知何日再见的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