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纺织厂的厂房像一头沉默的巨兽，盘踞在城郊的荒地里。铁锈味混着陈年灰尘的味道，不是轻飘飘的淡味，是厚重得能压在肺里的闷涩，吸一口都觉得喉咙里卡着细小的铁屑。天花板上的钨丝灯用铁丝吊在房梁上，忽明忽暗的频率像濒死的呼吸，亮时能看清墙面剥落的石灰，露出里面发黑的砖块；暗时连对面人的脸都模糊成一团影子，只余两道冰冷的目光，牢牢锁在林知夏身上。
林知夏被按在一张缺了腿的木椅上，椅子腿用半块砖头垫着，坐上去时总往一侧歪。粗糙的麻绳绕着她的手腕缠了三圈，绳结打在背后，勒得她小臂的肌肉都绷成了硬疙瘩。刚开始只是轻微的发麻，现在已经传来尖锐的痛感，红痕从手腕蔓延到小臂，像两道丑陋的红蛇，皮肤被磨得发烫，稍微动一下，麻绳的纤维就会蹭过破损的皮肤，疼得她指尖蜷缩，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的目光越过桌角，落在对面的顾沉舟身上。他被两个黑衣保镖钳着胳膊，左边的保镖手劲极大，指节捏进他的上臂肌肉里，能看到他深色衬衫的布料都陷了下去。衬衫上还沾着早上逃亡时的尘土，左边袖口有块明显的泥渍，是从监狱逃出来时摔在田埂上蹭的。可他依旧挺直脊背，像根没被压弯的钢条，目光穿过昏沉的光线，牢牢锁在她身上，那眼神里的坚定，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把老陈带来的压迫感挡在外面。
老陈踱步到木桌旁，鞋底踩在散落的纱线和铁屑上，发出“咯吱”的细碎声响。他穿着件黑色皮夹克，拉链没拉到底，露出里面花格子衬衫，指尖夹着一份白色封皮的文件，封面上“亲子鉴定报告”几个字用加粗宋体印着，边缘还沾着点油渍，显然是故意弄脏的，透着股恶意的随意。他故意将文件在桌上轻敲两下，“嗒、嗒”的声响在空旷的厂房里格外刺耳，像在敲打着林知夏紧绷的神经。
“顾先生，咱们谈条件之前，不如先让林小姐看看这个？”老陈的嘴角勾着笑，不是正常的笑意，是嘴角往一边歪的嘲讽，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爬着几条小虫子。他抬手把文件往林知夏面前推了推，文件滑过桌面时，边缘蹭过木桌的裂痕，发出“刺啦”的声响，像指甲刮过黑板，让人头皮发麻。
林知夏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指尖在背后悄悄蜷得更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她隐约猜到文件里是什么——上次在码头，老陈就阴阳怪气提过她的身世，说“你妈没告诉你，你爹是谁吗”，当时她就慌了，可她从没想过，对方会真的拿出亲子鉴定，还特意选在这种被绑架的场合，用最羞辱的方式扔到她面前。
顾沉舟的喉结在颈间狠狠滚了一下，声音沉得像淬了冰，每个字都带着冷硬的棱角：“老陈，你有什么冲我来，别扯她的身世。我们谈的是交易，跟她没关系。”他试图往前挣了挣，钳着他胳膊的保镖立刻加了力，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额角渗出点细汗，却依旧没移开落在林知夏身上的目光。
“扯？”老陈嗤笑一声，声音尖锐得像砂纸摩擦，他伸手抓起文件，又狠狠扔回林知夏面前，纸张撞在木桌上，弹起一点高度，“林小姐，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妈为什么从来不敢提你父亲是谁吗？看看吧，白纸黑字写着，你和顾家没有半点血缘关系！”他俯身凑近林知夏，呼吸里带着烟味和酒气，熏得她偏过头，“顾沉舟护你这么久，不过是把你当棋子罢了！他需要你妈留下的线索，需要你帮他扳倒顾明远，你真以为他对你好？”
林知夏的指尖碰到文件时，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像摸了块冰。文件封皮的纸质很粗糙，是最便宜的打印纸，边缘被老陈捏得发皱。她的手在发抖，费了很大劲才翻开第一页，鉴定机构的公章是红色的，盖在“鉴定结果”四个字上面，下面“排除亲生血缘关系”几个字像针一样扎进眼里，旁边还附着她和顾家某位远亲的基因对比图谱，红色的线条交叉着，像一张网，把她困在里面。
她的脑子“嗡”的一声，耳边老陈的嘲讽声渐渐模糊，只剩下血液冲上头顶的“咚咚”声。浑身的力气像被抽走了，手脚冰凉得像泡在冰水里，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原来她真的和顾家没关系，那些小时候听母亲说的“你爹去了很远的地方”，都是骗她的；原来她连一个能称之为“亲人”的人都没有；原来顾沉舟一直护着她，真的像老陈说的，是把她当棋子？
眼泪刚要涌上来，就看到顾沉舟突然猛地挣开保镖的钳制！他的左臂发力，肌肉绷得像块硬铁，钳着他的保镖没防备，被他甩得踉跄了两步。另一个保镖立刻伸手去抓他的衣领，却被他侧身避开，手肘狠狠撞在对方的肋骨上，保镖闷哼一声倒在地上。整个动作快得像道风，林知夏甚至没看清他是怎么发力的，就见他快步冲到桌前，一把抓起那份报告，狠狠拍在木桌上！
“啪”的一声巨响，震得木桌都晃了晃，桌上的搪瓷杯被震得倾斜，里面的凉水洒出来，在报告上晕开一大片深色的印子，把“排除亲生”那几个字泡得模糊。顾沉舟的胸膛剧烈起伏，呼吸急促得像刚跑完几公里，额前的碎发被汗湿，贴在皮肤上，却依旧死死盯着老陈，眼神里的冷意像要结冰。
他的目光扫过老陈惊愕的脸，最后落在林知夏震惊的脸上，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每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沉甸甸的重量：“她是我女儿。”
林知夏猛地抬头，瞳孔瞬间放大，眼泪差点掉下来。她看着顾沉舟，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声音——他说什么？他是她的父亲？这怎么可能？她从小到大，听母亲说过无数次，父亲在她出生前就因为意外不在了，怎么会是顾沉舟？那个在码头救她、在医院护她、在监狱里让她等的顾沉舟，怎么会是她的父亲？
老陈也愣住了，张着嘴半天没说话，随即爆发出夸张的大笑，笑声在厂房里回荡，像乌鸦的嘶鸣：“顾沉舟，你为了护她，连这种谎都敢撒？亲子鉴定摆在这，白纸黑字，你还想狡辩？你当林小姐是三岁小孩，还是当我老陈好骗？”
顾沉舟没理会老陈的嘲讽，转身快步走到林知夏身边，蹲下身。他的膝盖刚碰到地面，就被地上的铁屑硌了一下，却没在意，只是轻轻握住她发抖的手。她的手冰凉，指尖还沾着刚才翻文件时蹭到的纸灰，指甲缝里甚至嵌了点木桌的木屑。顾沉舟用掌心牢牢裹住她的手，指腹轻轻蹭过她的手背，一遍又一遍，试图把自己的温度传递给她。他的掌心带着薄汗，却异常有力，让林知夏慌乱的心渐渐稳了些。
“知夏，对不起。”他的声音放得极柔，像怕吓着她，眼底藏着深深的愧疚，连平时锐利的眼神都变得像温水，“我早该告诉你的，可我怕你接受不了，怕你怪我这么多年没找你，怕你不肯认我这个父亲。”他顿了顿，抬手用指腹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珠，动作轻得像碰易碎的玻璃，“当年我和你母亲是在大学认识的，后来因为家里反对，我们分开了。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她怀了你，等我找到她住的地方时，你们已经搬去了外地，我找了很多年，都没消息。”
他的指尖还停在她的眼角，带着点湿意，声音又低了些，带着回忆的温度：“直到去年在医院，你因为急性阑尾炎住院，我去看你时，看到你手腕上的月牙疤——那是你小时候打翻热水壶烫的，我当时就认出来了。你母亲跟我说过，你小臂内侧有道月牙疤，我找了你这么多年，就是凭着这个记号。”
林知夏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顾沉舟的手背上，温热的液体让他的动作顿了顿。她看着他眼底的愧疚与温柔，想起这些年他的保护——仓库里替她挡子弹，肩膀流着血还笑着说“没事”；监狱里探视时，把藏着刀片的戒指还给她，说“你带着更放心”；逃亡时第一时间找到她，哪怕自己小臂还在流血，也先确认她有没有受伤。原来不是棋子，是因为她是他的女儿，是他找了十几年的女儿。
她的手不再发抖，反而反手握紧顾沉舟的手，指腹蹭过他掌心的薄茧，那是握枪、握笔留下的痕迹，也是这么多年找她时留下的印记。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你……你为什么现在才说？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以为……我以为我早就没有爸爸了。”
顾沉舟的拇指轻轻蹭过她的指节，动作温柔得像在哄小孩，眼底的愧疚更深了：“我怕。”他的声音带着点脆弱，不像平时那个冷静的顾沉舟，“我怕你怪我缺席了你的童年，怕你不肯原谅我，怕你觉得我这个父亲不合格。我想等把老陈、顾明远这些危险都解决了，再跟你说，让你能安安稳稳地认我，不用担惊受怕。”
他站起身，小心地避开她被绑的手腕，将她护在身后。他的后背很宽，刚好能挡住她的大半身体，像一堵坚实的墙。一只手依旧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悄悄摸向腰间——那里藏着早上林知夏给他的应急刀，刀身很薄，贴着皮肤，能感受到金属的凉意。他的眼神重新变得冰冷，像淬了冰的刀，直直射向老陈：“老陈，你想谈条件，先过我这关。但你记住，她是我顾沉舟的女儿，谁也别想动她一根手指头。”
老陈的笑容僵在脸上，眼神变得阴鸷：“顾沉舟，你以为你能护得住她？今天你们俩都别想走！”他冲那两个保镖使了个眼色，保镖立刻从腰间掏出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顾沉舟和林知夏。
钨丝灯又闪了闪，这次暗了很久才亮起来，灰尘在灯光里浮沉，像无数个细小的幽灵。林知夏靠在顾沉舟身后，能感受到他掌心的力量，还有他握着刀的手微微发颤——不是害怕，是愤怒。她悄悄用没被绑紧的手指，轻轻捏了捏顾沉舟的手心，像是在说“我不怕，我们一起面对”。
顾沉舟感受到她的回应，握着她的手更紧了些，声音依旧坚定：“老陈，你想要的是顾家的产业，是走私线路，跟她没关系，放她走，我跟你走，你要的东西我都给你。”
“放她走？”老陈嗤笑，“顾沉舟，你当我傻？有她在我手里，你才会听话。今天要么你把所有东西交出来，要么……”他抬手，枪口又往前递了递，“要么我就先伤了你的宝贝女儿，看你心疼不心疼！”
顾沉舟的身体瞬间绷紧，握着刀的手猛地抽出，刀身在灯光下闪了一道冷光。他将林知夏往身后又拉了拉，刀尖对准老陈：“你敢动她试试！”他的呼吸变得急促，眼神里的杀意像要溢出来，“我告诉你，老陈，我顾沉舟这辈子没怕过谁，但你要是敢碰我女儿，我就是拼了命，也不会让你好过！”
林知夏看着顾沉舟的背影，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却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安心。原来她不是没人要的孩子，原来一直有人在找她、护她，这份迟来的认亲，虽然来得突然，来得惊险，却像一道暖光，驱散了她心里所有的冷。她知道，有顾沉舟在，他一定会护着她，就像小时候护着她不被热水壶烫到一样，这次也一样。
厂房里的空气变得像凝固的冰，老陈的枪口依旧对着他们，顾沉舟握着刀的手稳如磐石，林知夏靠在他身后，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突然觉得哪怕是面对枪口，只要有他在，就什么都不怕了。钨丝灯还在忽明忽暗，可她的心里，却因为这份迟来的父女情，亮得像有无数个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