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休的声音很轻,却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得高顺喘不过气。
高顺整个人僵在原地。
打扫战场。
挑选礼物。
送给父皇。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组合在一起。
却成了他此生听过最荒诞、最恐怖的命令。
他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看向山谷。
那不是战场。
战场是活人与活人厮杀的地方。
而下面,是一座巨大的、刚刚盖土封口的坟墓。
楚休没有再催促他,只是迈开脚步,顺着崎岖的山路,向那片死地走去。
他的步伐不快,甚至因为体弱而显得有些虚浮,可每一步都踩在了高顺的心跳上。
高顺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跟了上去。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上去。
或许是作为一个将军最后的职责,要确认战场的情况。
又或许,他只是想亲眼确认,那个走在前面的,究竟是不是人。
越是往下,血腥味和焦臭味就越是浓郁得化不开。
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滴下血来。
高顺的靴子踩在混合着泥土和血浆的地面上,发出“噗嗤”的声响。
他看见了。
看见了扭曲的战马尸体和人的残骸交织在一起,分不出彼此。
看见了断裂的弯刀插在一张年轻的、满是惊恐的面孔上。
看见了无数只手,从尸骸的缝隙中伸出来,无力地抓向冰冷的天空。
几个侥幸没死,却也彻底吓破了胆的蛮族士兵,蜷缩在尸堆的角落里,抱着头,发出无意义的呜咽。
他们看见楚休一行人走下来,连反抗的念头都没有,只是抖得更厉害了。
恐惧,已经彻底摧毁了他们引以为傲的狼性。
楚休对这些活口视而不见,他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走向峡谷的中央。
在那里,尸体堆积得最高。
几名同样浑身浴血、盔甲破碎的蛮族亲卫,用身体和盾牌,围成了一个小小的圈。
圈子的中央,一个高大的身影拄着战刀,勉强站立着。
正是蛮族可汗,突利。
他头上的金冠碎了,华丽的皮甲被划开了无数道口子。
脸上混杂着血污与尘土,那双曾经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此刻只剩下茫然和血丝。
他听到了脚步声。
他抬起头,看到了那个向他走来的,穿着一尘不染白衣的少年。
一个病弱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少年。
突利可汗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嗬嗬的怪响,他想笑,却牵动了脸上的伤口,表情变得无比怪异。
“是你……”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
“是你做的?”
楚休在他面前三步外站定,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只是歪了歪头,用一种打量货物的姿态,上上下下地看着这位草原的雄主。
“妖术……这是大夏的妖术!”
突利可汗嘶吼起来,他无法接受。
自己引以为傲,能够横扫天下的十万铁骑,
是被这样一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用凡人的手段击败的。
这一定是妖术,是魔鬼的伎俩。
“不。”
楚休终于开口了,声音依旧平静。
“这不是妖术。”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天空,又指了指脚下的大地。
“这是科学。”
科学?
突利可汗完全听不懂这个词。
但这并不妨碍他从楚休那张纯净的脸上。
读出更深层次的、让他灵魂颤抖的东西。
那是漠然。
一种对十万生灵的漠然。
仿佛他刚刚毁灭的,不是一支足以颠覆一个王朝的军队,而只是一窝碍事的蚂蚁。
“你……你到底是谁?”突利可汗握着刀的手在剧烈颤抖。
楚休没有理会他,反而走得更近了一些。
他绕着突利可汗走了一圈,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突利可汗那颗硕大的头颅上。
突利可汗被他看得头皮发麻,一种前所未有的屈辱和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
“可汗远来是客,本王没什么好招待的。”
楚休停下脚步,脸上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甚至带着几分歉意的微笑。
“听闻可汗的头骨,是草原上最坚硬的骨头,被誉为‘长生天的恩赐’。”
他顿了顿,笑容愈发纯真。
“正好,父皇的养心殿里,缺一个合适的马桶。”
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站在一旁听着双王对话的高顺,瞳孔缩成了针尖。
随后是巨大的狂喜和畏惧。
突利可汗脸上的所有表情都凝固了。
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扭曲的惊骇。
马桶?
他要把自己的头颅,做成马桶?
“啊!”
突利可汗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他身为草原之主的骄傲和尊严在这一刻被彻底粉碎,化作了最疯狂的杀意。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挥动战刀,朝着楚休的脖子狠狠劈去!
然而,他的刀,只挥到一半。
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噗。
一声轻微的、利刃入肉的声响。
一把漆黑如墨的横刀,从突利可汗的后心穿出,染血的刀尖,在他的胸前闪着寒光。
突利可汗的动作停住了。
他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胸口的刀尖,又抬头,看向楚休那张毫无变化的笑脸。
他张了张嘴,鲜血从口中涌出,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扑通。
草原的雄主,就这么直挺挺地跪了下去,然后向前栽倒,再无声息。
楚休后退半步,恰好避开了溅起的血点。
他从袖中拿出那方洁白的手帕,轻轻擦拭着手指,仿佛上面沾染了什么看不见的污渍。
“处理干净。”
他对那名现出身形的幽冥死士吩咐。
“是。”死士单膝跪地,声音没有一丝起伏。
“要快,也别太快。”
楚休的语气,像是在交代一个技艺精湛的工匠,雕琢一件稀世珍宝。
“父皇还在京城等着儿臣的好消息,这件礼物,要配得上他九五之尊的身份。”
“我要让父皇看到它的时候,能感受到儿臣这份滚烫的孝心。”
“高将军,别的交给你了!”
说完,他将手帕随手丢在突利可汗的尸体上。
转身,朝着来时的路走去。
高顺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双腿一软,瘫坐在地。
剩下的交给他了。
剩下的还有什么?
近乎九万九的尸海,不足千余存活,没了灵魂,却跟死没什么区别的蛮骑。
高顺看着楚休的背影,那道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单薄萧索的背影。
却让他感觉,自己正在仰望一尊从九幽地狱中走出的神魔。
那名幽冥死士站起身,走到突利可汗的尸体旁。
他手中寒光一闪,一颗头颅滚落在地。
另一名死士不知从何处取出一个精致的木盒,盒中铺着厚厚的金色绸缎。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木盒旁边,还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套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银色工具。
有小刀、有小锤、有小凿……
那根本就是一套用于精雕细琢的匠人工具。
死士捧起那颗头颅,小心翼翼放在地上,然后对着楚休离去的方向,恭敬地躬身行礼。
随即,他拿起一把小巧的银刀,开始在头骨上,细致地“工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