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玉衡真人离开青牛村废墟,重返山下猎户小屋的路上,萧无涯异常沉默。玉衡真人并未询问他擅自离去的缘由,只是在他踉跄归来时,深邃的目光在他沾满泥土、血迹斑斑的双手和衣襟上停留了一瞬,便淡淡移开,仿佛早已洞悉一切。
小屋内的气氛凝滞而沉重。萧无涯靠着冰冷的土墙坐下,怀中那颗染血石子带来的冰冷触感似乎消散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落落的钝痛。他完成了对小石子的承诺,却仿佛将一部分灵魂也永远埋在了那片焦土之下。
一夜无话。唯有山风穿过破旧木门的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玉衡真人便已静立屋外,周身气息与晨雾融为一体,缥缈出尘。萧无涯推门而出,脸上已看不出昨夜的情绪波动,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真人,”他走到玉衡身后,声音沙哑却清晰,“在离开之前……弟子想再回清风观一次。”
玉衡真人缓缓转过身,清澈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没有询问,没有劝阻,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仿佛要看到他提出这个请求的根源深处。
萧无涯迎着他的目光,眼神中没有哀求,只有一种不容动摇的坚决:“有些东西……必须亲手埋葬。有些话……必须当面告别。”
良久,玉衡真人微微颔首,只吐出一个字:“可。”
没有施展缩地成寸的神通,两人只是如同寻常旅人般,沿着昨日下来的山道,一步步重新向那座已然死寂的山峰走去。路程似乎比下山时更加漫长,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越靠近清风观旧址,空气中那股焦糊与煞气混合的死亡气息便愈发浓郁。当那片巨大的、触目惊心的焦黑坑洞再次映入眼帘时,萧无涯的呼吸还是不由自主地一窒,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狠狠揪紧。
废墟依旧,死寂依旧。那两个小小的土堆,在晨光熹微中,显得格外孤寂。
玉衡真人在废墟边缘停下脚步,负手而立,目光悠远地望向那株巨大的焦黑桃树桩,仿佛在凭吊故友,又似在守护着这场最后的告别。他将空间完全留给了萧无涯。
萧无涯一步一步,艰难地踏过焦土,走向那已不复存在的观门所在。
曾经熟悉的朱漆木门早已化为飞灰,只留下一些扭曲变形的金属构件半埋在灰烬里。他的目光,落在了一枚被熏得乌黑、却依旧能辨认出形状的铜环上。那是观门上的辅首衔环。
他缓缓蹲下身,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抚摸那冰冷粗糙的铜环表面。指尖划过一道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刻痕——那是一个歪歪扭扭的、最简单的“静”字符文。是很多年前,他刚开始学画符时,清虚道长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在这铜环背面刻下的,笑言“以此镇宅,佑我徒儿心神安宁”。
往日师父带着笑意的温和声音仿佛还在耳边,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宽厚手掌的温度。而如今,只剩下这冰冷的铜环和刻痕,以及眼前无边的死寂。
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却被他死死逼了回去。他不能哭,师父不会想看到他一直沉浸在悲伤里。
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不再看那铜环,转身走向那株焦黑的桃树桩,走向树桩旁那个小小的、埋葬着道袍和蒲团的衣冠冢。
他在坟前缓缓跪下,从怀中,极其小心地取出一物。
那是一株刚刚在山路旁采撷的暖阳草。草叶青翠,鹅黄色的花朵在惨淡的晨光下散发着微弱的、却顽强不息的生命光泽与淡淡暖香。他还记得,多年前一个寒冷的雪夜,他煞气发作,浑身冰冷刺骨,是师父冒着风雪深夜进山,寻回这暖阳草,为他煎药驱寒,守了他整整一夜……
他将那株带着露珠、生机勃勃的暖阳草,轻轻放在了冰凉的坟土之上。嫩绿的草叶与焦黑的土地形成了无比刺目又无比温柔的对比。
“师父,”他开口,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弟子……要走了。”
“去蜀山。”他顿了顿,仿佛在向师父做出最后的保证,“您说的话,弟子都记在心里。那个‘正’字,弟子会守着。一直守着。”
他俯下身,额头轻轻抵在坟前那株暖阳草旁的土地上,闭上眼,仿佛还能感受到师父最后那决绝而温暖的守护之意。
许久,他才直起身,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土堆和那株暖阳草,仿佛要将这一切彻底刻入灵魂深处。
他站起身,转向一直静立远处的玉衡真人,微微点头示意。他的脸上已没有了泪痕,只剩下一种洗尽铅华般的、冰冷的平静。
玉衡真人缓步走来,目光掠过坟茔上那株与众不同的暖阳草,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复杂情绪,有欣慰,有慨叹,更有无尽的惋惜。
他走到萧无涯面前,并未多言,只是从宽大的星纹道袍袖中,取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质地特殊的素白纸笺,递了过去。
纸笺入手微温,散发着淡淡的、宁神的香气。
“心绪不宁时,可多看看这个。”玉衡真人的声音温和如初,“清虚道友于《静心咒》上的造诣,贫道亦深感佩服。此乃贫道根据蜀山典籍与自身感悟,对此咒文的一些浅见延伸,或于你日后修行,稍有助益。”
这并非普通的纸张,而是以灵木浆鞣制而成的符纸,其上以灵力书写着细密的文字,正是《静心咒》的原文,但在每一句之后,都添加了数行更为深奥精妙的注解与引导之法,涉及心神淬炼、应对心魔、乃至一丝如何引动咒力调和异种能量的猜想,远远超出了清虚道长所传授的基础范畴。
这是《静心咒》的进阶版,是玉衡真人一夜之间,专门为他而写的。
萧无涯接过纸笺,手指微微收紧。他明白这份礼物的重量。这不仅是修行法门,更是一种无声的接纳与承诺。
“多谢真人。”他郑重地将纸笺贴身收好,与阳佩、染血石子放在一起。
玉衡真人微微颔首,最后看了一眼清虚道长的衣冠冢和那株迎风微微摇曳的暖阳草,轻声道:“此间事了,走吧。”
说罢,他转身,率先向山下走去。
萧无涯最后回望了一眼。
焦土,孤坟,暖阳草。
以及那座再也回不去的清风观。
然后,他毅然转身,跟上玉衡真人的步伐,再也没有回头。
晨光彻底驱散了山间的薄雾,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入南下的路途。
真正的诀别,无需痛哭流涕,只需将最深重的思念与承诺埋藏心底,然后,带着逝者的期盼,踏上新的征途。
清风观的故事,至此,真正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