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锋夜访带来的消息,如同在暗室中点燃了一盏微弱的灯,虽不足以照亮全部迷局,却让林小满看清了身边几道最危险的阴影轮廓。副总管太监胡德海,孙贵妃心腹,与苏府(苏清远家)有旧,疑涉八珍楼旧案——这几乎明示了连日来刁难的源头。而那位容嬷嬷,竟是太后宫中的掌事宫女,她的关注,又意味着什么?太后宫中的“异动”,与点心相关,是福是祸?
这些信息让林小满脊背发凉,却也让她有了明确的防备方向。她将那份已化为灰烬的关系图牢牢刻在脑中,行事愈发谨慎。面对胡德海一系变本加厉的暗中刁难——时而灶火无故熄灭,时而领到的食材被偷偷掺入砂石,她不再像最初那样仅凭技艺硬抗,而是开始学着运用宫中的规则来保护自己。
例如,领料时,她会当着小太监的面,仔细检查食材品质,若有明显问题,便温和却坚定地提出:“公公,这面粉潮气似乎重了些,怕是会影响点心口感,若是呈到主子面前出了差错,你我怕都担待不起,可否劳烦您再查验一番?”语气恭敬,却点明利害,往往能让对方有所顾忌。对于工具被破坏,她不再默默忍受,而是直接向点心局里一位相对中立、负责器物管理的老太监报备记录,留下痕迹,让对方不敢做得太过明目张胆。
她依旧每日被分配最差的条件,制作最基础的点心,但她投入了十二分的心力。她知道,在这深宫,技艺是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她唯一能主动掌控的武器。她将每一次制作都视为一次修炼,对火候、配料、手法的把控精益求精。她做出的奶饽饽越发松软均匀,萨其马更加酥脆香甜,连最普通的豌豆黄,也因她独特的处理和点缀,显得格外出众。她的沉稳、坚韧和不断提升的技艺,渐渐赢得了一些底层太监和厨役暗中的佩服,虽然明面上无人敢与她亲近,但那种无处不在的强烈敌意,似乎稍微缓和了一丝。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她这份低调的坚持,反而让她像沙砾中的珍珠,愈发难以被彻底掩盖。
这日午后,林小满正在小心翼翼地熬制一锅准备用于明日制作枣泥山药糕的糖浆,控制着微弱的火候,生怕又一不小心被人捣乱熄灭。突然,东配殿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和低语声。紧接着,刘公公一反常态地小跑进来,脸上堆着罕见的、甚至带着几分谄媚的笑容,目光扫视一圈,最终定格在林小满身上。
“林氏!快,收拾一下,随咱家来!”刘公公声音带着急切。
殿内众人皆是一愣,纷纷停下手中活计,疑惑地望过来。
林小满心中也是一紧,放下铜勺,恭敬问道:“公公,有何吩咐?”
“是慈宁宫的容嬷嬷来了!”刘公公压低声音,却难掩兴奋,“太后娘娘今日偶感脾胃不适,御膳房进的粥品皆不合意。容嬷嬷想起前几日咱们这点心局呈上的豌豆黄和玫瑰饼,说是清爽适口,特来传话,让你即刻再做一份新鲜的豌豆黄,要快!太后娘娘等着呢!”
太后点名!容嬷嬷亲自来传!
此言一出,整个东配殿鸦雀无声,随即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吸气声和窃窃私语。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聚焦在林小满身上,充满了震惊、羡慕、以及更深的嫉妒。李嬷嬷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手中的面团被她捏得变了形。
林小满的心跳骤然加速,一股热流直冲头顶,但随即又被更深的警惕压了下去。太后的垂青,是天大的机遇,也是巨大的风险!尤其是在这敏感的时刻,胡德海等人岂会坐视?
“是,民女遵命。”她强压激动,恭敬应道,立刻洗手准备。
刘公公在一旁搓着手,一改往日的冷淡,连连叮嘱:“用心!一定要用心!食材都用最好的!快去库房取上等的脱皮绿豆和冰糖来!”他亲自吩咐那个常刁难林小满的小太监,小太监不敢怠慢,飞快地跑去了。
这一次,领到的食材果然不再是次品,而是色泽金黄、颗粒饱满的优质绿豆和晶莹剔透的冰糖。灶台也被迅速清理出来,工具一应俱全。周围人的态度瞬间变得微妙而复杂,有人主动帮她打水,有人让出靠近的位置。
林小满不敢有丝毫大意,她知道无数双眼睛正盯着她,其中必然有充满恶意的。她屏息凝神,将全部注意力投入到制作中。淘洗绿豆、陈皮水浸泡、控火蒸制、过筛成泥、熬煮糖浆……每一个步骤都力求完美,比平日更加小心翼翼。她依旧加入了少许藕粉增加口感,用枸杞和薄荷嫩芽点缀,但手法更加细腻。
当那盘嫩黄晶莹、宛如暖玉、散发着清甜豆香的豌豆黄制成时,连一旁监督的刘公公都忍不住点了点头。容嬷嬷派来的小宫女仔细查验后,用食盒装好,便匆匆离去。
林小满站在原地,直到小宫女的身影消失在殿外,才缓缓松了口气,后背已被冷汗浸湿。这短短一个多时辰,仿佛经历了一场大战。
刘公公走过来,难得地和颜悦色:“嗯,做得不错。若能得了太后娘娘的赏识,也是咱们点心局的荣耀。你好生歇着吧。”说罢,背着手走了,留下殿内一片复杂的寂静。
李嬷嬷冷哼一声,摔打着手中的面团,其他厨役也各怀心思地散开。林小满默默地清理着自己的灶台,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反而充满了不安。太后此举,是单纯的赏识,还是另有深意?容嬷嬷的出现,是巧合,还是赵琰所说的“异动”的一部分?
她的预感很快得到了证实。第二天,并无人传来太后的嘉奖,一切仿佛又恢复了原状。刘公公对她的态度也重新变得不咸不淡。然而,暗中的刁难却骤然升级了!
这次不再是克扣食材或破坏工具,而是更加阴险的手段。这天,林小满被分配制作一批供给低阶嫔妃和女官的点心“桂花松仁糕”。她领到的材料看似正常,但在制作过程中,她敏锐地嗅到那罐桂花糖浆中,似乎夹杂着一丝极淡的、不属于桂花的怪异气味。她心中一凛,立刻停手,仔细检查,发现糖浆底部似乎有少许未完全融化的细微粉末残留!
有人下药?!这个念头让她毛骨悚然!若是这点心呈上去,吃出问题,她便是万死难辞其咎!
她不动声色,立刻将那罐糖浆置于一旁,借口糖浆品质不佳,重新向库房申请了一罐,并全程亲自监督制作,不敢假手他人。最终有惊无险地完成了任务。但她心中明白,对方已经开始动用如此歹毒的手段,下一次,未必能如此幸运地察觉。
更大的风暴在几天后降临。胡德海终于不再满足于暗中指使,亲自现身点心局“巡视”。他身着副总管太监的青色蟒袍,面容干瘦,眼神阴鸷,在刘公公的陪同下,在殿内踱步,目光如毒蛇般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正在安静揉面的林小满身上。
“哟,这位就是近日名声在外的林姑娘吧?”胡德海捏着尖细的嗓音,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听说手艺不错,连太后娘娘都夸过。”
林小满连忙放下手中活计,垂首行礼:“民女参见胡总管。民女技艺粗浅,不敢当此谬赞。”
“呵呵,过谦了。”胡德海走近几步,打量着她手下的面团,“咱家听说,你是靖王府举荐来的?靖王殿下向来眼光高,能得他举荐,必定是有过人之处。”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刺骨的寒意,“不过,这宫里规矩大,不比外头。有些手艺,还是收敛些好,免得……惹祸上身。你说是不是啊,刘公公?”
刘公公额头见汗,连声应和:“是,是,总管说的是。”
胡德海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林小满一眼,这才慢悠悠地踱开。那股无形的压力,让林小满几乎喘不过气来。这是赤裸裸的警告!
就在胡德海离开后不久,刘公公便带来了一项新的、看似“重用”实则险恶的指派:“林氏,再过几日便是中秋佳节。宫中按例要设宴,各宫主子都要打点。今年,点心局负责为长春宫(孙贵妃居所)制备一批中秋赏月用的精细点心。胡总管特意点名,由你主要负责其中几样核心点心的制作,尤其是那‘如意百合酥’和‘金玉满堂糕’,这可是贵妃娘娘素日喜爱的,你可要……格外用心哪!”
长春宫!孙贵妃!胡德海的主子!
将这烫手的山芋直接丢给她,其用心何其毒辣!若做得好,功劳未必是她的;若稍有差池,或是被暗中动了手脚,那便是灭顶之灾!在贵妃的点心上出事,恐怕连赵琰都难以保全她!
林小满看着刘公公那看似无奈实则隐含逼迫的眼神,心沉到了谷底。她知道,最艰难的考验,已经迫在眉睫了。胡德海的毒计,图穷匕见。
她该如何在这必杀之局中,寻得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