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一整天都是下雨。
起初只是淅淅沥沥的雨点,敲在玻璃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市场部办公室里没人注意,大家都在埋头赶工——季度总结报告后天就要交,王总监的脸已经黑了两天了。
苏棠坐在工位最角落,对着电脑屏幕上一堆密密麻麻的数据,眼睛有点花。她揉了揉太阳穴,端起手边已经凉透的咖啡抿了一口,苦得皱眉。
窗外的天色越来越暗。
到了五点半,下班时间,雨势突然变大。不是那种温柔的春雨,是夏季才有的暴雨,哗啦啦地往下倒,砸在地面上溅起半尺高的水花。天空阴沉得像一口倒扣的黑锅,偶尔闪过几道惨白的电光,接着是闷雷滚滚。
办公室里骚动起来。
“完了,没带伞!”
“这雨怎么这么大?天气预报没说啊。”
“打车吧,这会儿肯定排不上队。”
同事们开始收拾东西,互相抱怨。苏棠站起身,走到窗边看了看。楼下街道已经积水,雨水顺着玻璃窗像瀑布一样往下淌。她心里咯噔一下——早上出门时阳光正好,她根本没想过带伞。
背包里只有一把小小的太阳伞,那种蕾丝花边的,挡挡阳光还行,在这种暴雨里撑出去,三秒钟就得散架。
“苏棠,你怎么走?”同组的李薇凑过来问。
“我……”苏棠犹豫了一下,“我等雨小点吧。”
“估计得等好久呢。”李薇看了眼窗外,摇摇头,“要不你跟我一起打车?我先送你。”
“不用了薇姐,你先走吧,别耽误你时间。”苏棠笑了笑,“我再等等,说不定一会儿就小了。”
李薇也没坚持,匆匆收拾好东西走了。办公室里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苏棠一个人。她坐回工位,打开电脑,打算把剩下的数据再核对一遍——反正也走不了,不如多做点事。
可眼睛看着屏幕,心思却飘到了别处。
她想起早上在咖啡厅,又遇见林助理了。
他依然坐在那个角落位置,面前摊着平板电脑,戴着细框眼镜,侧脸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清晰。她去买咖啡时,余光瞥见他抬起头,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就一瞬,快得像是错觉。
然后两人在电梯里遇见,他依然只点了个头,说声“早”,便不再多言。
苏棠发现自己开始在意这些细节。
林助理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西装,领带是暗蓝色的,上面有细小的斜纹。他身上的味道很干净,不是香水,像是某种洗衣液或者须后水的味道,淡淡的,清冽的。
还有他的手。
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手背上有淡淡的青色血管。那天在茶水间递咖啡罐给她时,指尖擦过她的皮肤,温热,干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苏棠甩甩头,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出去。想什么呢?人家是傅总身边的红人,公司里多少人想巴结都巴结不上,她一个小小的实习生,在这儿胡思乱想些什么?
可越是告诉自己别想,那些画面就越清晰。
窗外的雨更大了。
地下车库里,林深坐在驾驶座上,手指轻轻敲着方向盘。
傅怀瑾还在楼上,有个临时的电话会议。林深本该在会议室外面等,但傅怀瑾说不用,让他先去车里等。于是他下来了,坐在车里,看着窗外的雨幕发呆。
然后他就看见了她。
苏棠站在大厦门口,背对着车库的方向,仰头望着倾盆大雨。她今天穿了件浅米色的针织衫,下面是牛仔裤和白球鞋,背着那个深灰色的帆布包,整个人单薄得像是能被风吹走。
她手里没伞。
林深看见她掏出手机,大概是想叫车,但手指在屏幕上划拉了几下,又放下了,眉头蹙了起来——大概是叫不到。雨太大了,这个时间点,又是市中心,打车软件上的排队已经排到三位数。
她站在那儿,望着雨幕,身影在狂风暴雨的背景里显得格外无助。雨水被风吹进来,打湿了她的裤脚和球鞋,她往后退了退,却又舍不得离开门口——大概是还抱着一丝希望,觉得雨会小。
林深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收紧。
傅怀瑾拉开车门坐进来时,他迅速收回视线,发动了车子。
“走吧。”傅怀瑾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这雨下得真不是时候。”
“是。”林深应了一声,挂挡,车子缓缓驶出车库。
雨刷器开到最大档,左右快速摆动,勉强刮开一片清晰的视野。雨水像瀑布一样泼在挡风玻璃上,哗啦啦的声响填满了车厢。
车子开出两个路口,等红灯时,傅怀瑾忽然开口:“刚才门口那个,是市场部的实习生?”
林深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微微收紧。
“是。”他答得平静,目光直视前方,“叫苏棠,A大经管院的。”
傅怀瑾“嗯”了一声,没再说话,低头继续看平板上的文件。车厢里只剩下雨刷器的规律声响,和雨点砸在车顶的噼啪声。
林深看着倒计时跳动的红灯。
六十秒,五十九秒,五十八秒……
眼前却总是闪过她站在雨里的样子。微蹙的眉,抿紧的唇,被雨水打湿的裤脚和球鞋,还有那双望着雨幕时,带着点茫然和无措的眼睛。
三十秒,二十九秒……
她这会儿应该还在门口等着。雨这么大,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她会怎么办?一直等下去?还是冒雨冲去地铁站?从公司到地铁站有七八分钟的路,这种暴雨,跑过去全身都得湿透。
十秒,九秒……
绿灯亮起。
林深踩下油门,车子缓缓向前。开过这个路口,下一个路口左转就是回傅怀瑾别墅的方向。直行的话……可以绕回公司。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又紧。
傅怀瑾在后座闭目养神,似乎睡着了。
车子开过路口,林深打了左转向灯。
可就在要转弯的前一秒,他忽然松了油门,转向灯啪嗒一声跳回原位,车子直直地向前开去。
后视镜里,傅怀瑾睁开了眼睛,目光在后视镜里与他对上一瞬,又闭上了。
林深知道傅怀瑾没睡着。傅怀瑾这种人是不会在车上真正睡着的,他只是在休息,但对外界的一切都保持着敏锐的感知。
可林深顾不上了。
车子开回公司附近时,雨势依然没有减弱。大厦门口已经空无一人,只有保安在岗亭里打瞌睡。林深放慢车速,目光扫过门口,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落了空——她不在了。
是打到车了?还是冒雨走了?
他正要加速离开,余光瞥见转角便利店透明的玻璃窗。
然后他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苏棠坐在靠窗的高脚椅上,面前放着一杯关东煮,正小口小口吃着。她换了个姿势,侧对着窗户,目光落在窗外连绵的雨线上,有些放空。暖黄的灯光从头顶洒下来,给她整个人镀了层柔和的轮廓,侧脸在光晕里显得格外安静。
她没带伞,也没走远,只是找了个地方躲雨,顺便解决晚饭。
林深把车停在便利店对面的临时车位,熄了火。雨点砸在车顶上,噼里啪啦的,像敲在人心上。
他坐在车里,看着玻璃窗后的她。
她吃得很慢,一小口一小口,偶尔用竹签戳戳杯子里的丸子,动作带着点孩子气的无聊。头发有点湿了,贴在脸颊边,她抬手拢了拢,把碎发别到耳后。侧脸线条柔和,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
林深看了很久。
久到雨刷器都停了,前挡风玻璃上积了一层水膜,外面的世界变得模糊而朦胧。只有便利店那扇窗,窗后的那个人,清晰得像幅画。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
雨立刻打湿了他的西装肩头。他没在意,快步走进便利店,门上的风铃叮当作响。
收银台后的小伙子正低头玩手机,头也没抬:“欢迎光临。”
林深径直走到货架前,拿了最大的一把黑伞——伞面是纯黑的,伞骨很结实,撑开应该能完全挡住一个人。走到收银台结账时,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旁边的保温柜。
里面有一盒盒的热牛奶。
他拿了一盒,放在柜台上。
“伞三十五,牛奶八块,一共四十三。”小伙子扫码,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湿了的西装肩头停留了一瞬,“先生,您要不要也来杯热饮?外面雨挺大的。”
“不用。”林深递过一张五十的纸币,“谢谢。”
找零,装袋,整个过程不到两分钟。林深拎着袋子,转身走向靠窗的那个位置。
苏棠还在吃关东煮,大概是被窗外的雨景吸引,没注意到有人靠近。直到林深走到她身边,将伞和牛奶轻轻放在桌面上,她才猛然回神。
抬起头,看见是他,眼睛微微睁大,带着明显的惊讶。
“林助理?”
林深站在桌边,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从这个角度能看见她发顶有个小小的发旋,头发湿了之后颜色更深,有几缕贴在额角。眼下的淡青色比那天凌晨更明显了,嘴唇有些干,大概是一天没怎么喝水。
“雨一时停不了。”林深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目光却落在她微湿的发梢,“伞给你。牛奶……趁热喝。”
他说完,不等苏棠反应,便转身离开了。
脚步很快,几乎是有些仓促地推开便利店的门,重新没入雨幕中。背影在雨中显得有些模糊,但依然挺拔。
苏棠愣愣地看着桌上那把崭新的黑伞,和那盒还带着温热的牛奶。
伞是纯黑色的,伞柄是磨砂质感,握在手里很舒服。牛奶盒上凝着一层细密的水珠,显然是刚从保温柜里拿出来不久。
她透过玻璃窗,看着那辆黑色轿车迅速驶离,尾灯在雨幕中拉出两道红色的光晕,很快消失在街角。
心口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
不重,但很清晰。
她拿起那盒牛奶,温热的触感透过纸盒传到掌心,一直暖到心里。伞柄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手指的温度——刚才放下来时,他的指尖碰到了她的手背,很快,很轻,像羽毛拂过。
苏棠拆开吸管,插进牛奶盒,小口小口地喝起来。
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整个胃都暖了起来。窗外雨声哗啦,店里放着舒缓的轻音乐,空气里有泡面和关东煮的香味。
她忽然觉得,这场大雨,好像也没那么糟糕了。
第二天,雨停了。
天空洗得湛蓝,阳光灿烂得刺眼,完全看不出昨天那场暴雨的痕迹。苏棠把伞仔细地收好,装进帆布包里,带着去上班。
她想找机会还给林深,并道谢。
可林助理的行程,密不透风。
早上八点半,她在咖啡厅没看见他——平时他总坐在那个角落,今天却空着。苏棠有点失落,端着咖啡坐到窗边,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门口。
九点,电梯里没遇见他。
十点,她去二十三楼送文件,路过林深办公室时,门关着,玻璃墙后能看见他坐在电脑前,眉头微蹙,正在讲电话。侧脸线条紧绷,表情严肃,是工作时的状态。
苏棠没敢打扰,匆匆走了。
中午,花园里也没看见他。
下午,傅怀瑾要出去开会,林深全程陪同。苏棠在走廊里远远看见他们一前一后走出来,傅怀瑾边走边交代什么,林深微微侧身听着,不时点头。经过她身边时,林深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就一瞬,快得像是错觉。
然后就走过去了。
苏棠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走进电梯,门缓缓合上。
那把伞,还在她工位旁。
接下来的几天,都是这样。林深好像特别忙,不是在傅怀瑾办公室,就是在会议室,或者外出。偶尔在电梯或走廊遇见,也只是点头致意,连多说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苏棠有点沮丧。
她不是那种会主动往上凑的人,尤其是对林深这种……高高在上的人物。她甚至开始怀疑,那天在便利店,是不是自己会错意了?也许林助理只是顺手帮忙,根本没放在心上。毕竟他那样的人,每天要处理那么多事,哪里会记得这种小事?
可那把伞,那盒牛奶,又是实实在在的。
周五下午,苏棠终于鼓起勇气。
她抱着文件夹,里面夹着那把收好的伞,走到林深办公室门口。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请进。”
林深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平稳,冷静。
苏棠推门进去。办公室不大,但整洁得一丝不苟。林深坐在办公桌后,正在看一份文件,抬头看见是她,眼神微微顿了一下。
“林助理,”苏棠有点紧张,声音都比平时小,“那个……我是来还伞的。还有,谢谢您那天……”
“放着吧。”林深打断她,目光重新落回文件上,“伞你用着,不用还。”
语气很淡,带着一种明显的距离感。
苏棠后面的话噎在了喉咙里。她站在原地,有点不知所措。办公室里很安静,只能听见空调出风口的细微声响,和她自己有点快的心跳声。
林深没抬头,继续看文件,好像她不存在一样。
苏棠咬了咬唇,把伞从文件夹里拿出来,轻轻放在办公桌的角落。“还是还给您吧,我用不着了。”她声音很轻,但很坚持,“谢谢您。”
说完,她转身就要走。
“等等。”林深忽然开口。
苏棠脚步一顿,回过头。
林深终于抬起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今天她穿了件浅粉色的衬衫,衬得皮肤很白,马尾辫扎得有点松,几缕碎发落在耳边。眼睛很亮,带着点局促和紧张。
“牛奶喝了吗?”林深问。
苏棠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那天便利店的热牛奶。“喝了,”她点头,“谢谢林助理。”
“嗯。”林深应了一声,目光重新落回文件上,“出去吧。”
苏棠走出办公室,轻轻带上门。站在走廊里,她还有点懵。刚才那短短两分钟的对话,像做梦一样。林助理问她牛奶喝了吗……这是什么意思?随口一问?还是……
她甩甩头,觉得自己又想多了。
办公室里,林深看着桌角那把黑伞,很久没动。
他刚才其实想说点什么。比如“雨伞你留着,说不定还会下雨”,或者“不用谢,顺手而已”。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不能。
傅怀瑾昨天还看似无意地提了一句:“林深,分寸很重要。”
他知道傅怀瑾在提醒什么。他的位置,他的责任,都不允许他和公司里的实习生走得太近。更何况是苏棠——那个干净得像张白纸的女孩,不应该被扯进他复杂的世界里。
保持距离,对两个人都好。
可视线落在伞上,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又翻涌起来。
他想起那天在便利店,她抬头看他时惊讶的眼神,想起她接过牛奶时指尖微颤的样子,想起她坐在窗边小口喝牛奶时安静的侧脸……
林深闭上眼睛,揉了揉眉心。
再睁开时,眼底已经恢复了一贯的清明冷冽。他拿起那把伞,打开抽屉,放了进去。抽屉里很空,只有几份文件和一支钢笔。黑伞躺在里面,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他盯着看了几秒,然后用力关上抽屉。
咔嗒一声。
像某种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