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无声的证明】**
那一夜，苏茜睡得极不安稳。
昏沉的梦境光怪陆离，破碎的片段交织闪现：凌昊天冰冷裁决的面容，星核晶戒指滚落在地的刺耳声响，家族成员避之不及的眼神，废弃仓库里钢铁巨兽的沉默轮廓，以及……岩那双平静无波、却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
最后定格的，是那句如同魔咒般的话语：“它运行，不全靠精神力。”
她在凌晨时分惊醒，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心脏在胸腔里沉闷地跳动。窗外，灰岩星永恒的病态橘红依旧，分不清是黎明还是黄昏。房间里冰冷而寂静，只有她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左手传来隐约的凉意和轻微的紧绷感，那是药膏在发挥作用，也提醒着她昨晚发生的一切并非虚幻。那个沉默寡言、面容狰狞的男人，用最直接的方式处理了她的伤口，也在她坚固的认知壁垒上，留下了一道清晰的凿痕。
“不全靠精神力……”她躺在床上，望着低矮、布满冷凝水痕迹的金属天花板，无声地重复着这句话。荒谬感依旧存在，但不再像最初那样绝对。一种微弱却执拗的念头，如同石缝下的草籽，拼命想要探出头来——万一呢？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再也无法轻易压下。它带来了一种焦躁的、混合着恐惧与渴望的情绪。她猛地坐起身，简单洗漱后，推开了房门。
外面客厅空无一人，岩的隔间门紧闭着。空气中依旧弥漫着那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道。金属桌子上空空如也，那把古老的匕首和绒布不见了踪影。
一种莫名的失落感掠过心头，但很快被更强烈的冲动取代。她需要答案。哪怕那个答案会让她更加绝望，她也必须去确认。
她没有犹豫，几乎是跑着离开了这栋建筑，再次冲向那个废弃的仓库。清晨（如果灰岩星有清晨的话）的冷风裹挟着更浓重的工业粉尘吹打在她脸上，她却感觉不到寒冷，只有胸腔里那股灼热的、名为“求证”的火焰在燃烧。
仓库依旧如同昨日般死寂、破败。那几台被遗弃的机甲骷髅，在从顶棚破洞投下的稀疏光柱中，沉默地伫立着，带着一种亘古的沧桑与漠然。
苏茜径直走向昨天那台胸口有着巨大撕裂伤口的训练机甲。她仰起头，再次审视这台庞大的钢铁造物。这一次，她的目光不再充满共情的悲伤，而是带着一种审视和探究。她绕着它慢慢行走，仔细观察着它裸露的关节结构、复杂的液压传动杆、以及那些早已失去光泽、缠绕在一起的线束。
她走到机甲的背后，找到了那个被岩提及的“核心引擎”。那是一个巨大的、布满散热鳍片的金属块，上面覆盖着厚厚的油污和锈迹，几个粗大的能量管道接口空荡荡地悬挂着，显然早已失去了功能。它看起来笨重、落后，与她在首都星见过的、流线型、闪耀着幽蓝能量光芒的现代机甲引擎截然不同。
“这东西……真的能驱动它吗？”苏茜喃喃自语，怀疑再次涌上心头。没有精神力的引导，这堆冰冷的金属和管线，如何能被赋予生命？
就在这时，仓库入口处的光线被一个高大的身影遮挡住了。
苏茜心中一惊，猛地回头。
岩不知何时站在那里，依旧是那身旧作训服，双手插在口袋里，神情淡漠。他似乎对她的出现毫不意外，目光平静地扫过她和那台机甲。
“看来你没死心。”他开口，声音带着晨露般的微凉。
苏茜的脸颊有些发烫，有一种小心思被看穿的窘迫。但她鼓起勇气，没有避开他的目光，反而指向那个核心引擎，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干涩：“你昨天说的……我不明白。没有精神力，它怎么动起来？”
岩没有立刻回答。他迈步走了进来，脚步落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几乎没有声音。他走到机甲旁，伸出手，粗糙的指节敲了敲冰冷的引擎外壳，发出沉闷的“叩叩”声。
“联邦的机甲，像一件贴身的衣服，用精神力‘穿’上去。”他看着引擎，仿佛在跟一个老友对话，语气平淡，“但最早的古董，不是衣服，是坐骑。你需要了解它的脾气，它的力量，它的局限。然后，用你的手，你的脚，你的眼睛，去驾驭它。”
他转过身，看向苏茜：“精神力是捷径，是桥梁。但桥梁之下，支撑它运行的，依旧是物理的法则，是机械的规律，是能量转化为动力的过程。这些，和精神力等级，无关。”
苏茜怔住了。这番话，再次冲击着她的认知。“驾驭”？“坐骑”？这些词汇古老得像是从历史课本里抠出来的。现代机甲师，谁还会用这种原始的视角去看待他们的战争伙伴？
“可是……没有精神力连接，根本无法处理战斗时海量的信息，根本做不到精准操控……”她试图反驳，搬出教科书上的理论。
“所以，它被淘汰了。”岩打断了她，语气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因为它对驾驶者的要求太高。高到……不划算。”
他走到机甲侧后方，那里有一个手动开启的检修梯。他伸手抓住冰冷的扶手，动作流畅地攀爬上去，直达机甲背部靠近肩胛骨的位置。那里有一个被厚重防尘盖覆盖的紧急手动接入舱口。
苏茜在下面仰头看着，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岩用力拧开几个已经锈死的卡扣，掀开了沉重的防尘盖，露出了里面一个同样布满灰尘、但结构看起来相对完整的古老驾驶舱。没有舒适的神经感应座椅，没有环绕式的全息屏幕，只有几个最基本的光学观测窗，以及密密麻麻、令人眼花缭乱的物理按钮、拉杆和脚踏板。整个舱室狭窄、简陋，充满了钢铁的原始气息。
“这是……”苏茜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驾驶舱，这更像是一台古老工业机械的控制台，而不是一台机甲的神经中枢。
岩没有解释，他只是回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平静依旧，却仿佛带着一种无声的询问。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苏茜目瞪口呆的举动。
他没有进入那个手动驾驶舱，而是直接从数米高的机甲上一跃而下，落地时动作轻巧得像一片羽毛，甚至没有激起多少灰尘。他径直走向仓库角落里一个堆满杂物的阴暗处，从里面拖出来一个东西。
那是一台更加破旧、甚至可以说是残缺不全的小型训练机甲，只有正常机甲的半身高，通体漆黑，像是被大火焚烧过，一条手臂不翼而飞，躯干上布满了凹痕和焊接的补丁。它甚至连驾驶舱都没有，只有一个裸露的、类似摩托车座的骑乘位，前面是简陋的控制杆和几个基本的仪表。
这台“机甲”被几根粗大的电缆连接着，电缆的另一端，接入仓库墙壁上一个老旧的、嗡嗡作响的大型能量节点——那是维持这个废弃仓库基础照明和通风的备用电源。
岩将这台丑陋的、如同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钢铁残骸，拖到了仓库中央，那片相对开阔的地带。他检查了一下电缆连接，然后拍了拍那布满污垢和刮痕的骑乘座，看向苏茜，言简意赅：
“看好了。”
苏茜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台破烂的机甲，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她不明白他要做什么，但一种莫名的预感，让她全身的神经都紧绷了起来。
岩跨坐了上去。他那高大的身躯与这台小型残骸机甲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显得有些滑稽，但他脸上的神情却无比专注和平静。他伸出那双布满疤痕的手，握住了面前那两根锈迹斑斑的控制杆。
然后，他做了一个苏茜永生难忘的动作。
他没有佩戴任何精神感应头盔，没有连接任何神经接口。他只是纯粹地，用他的双手，猛地将两根控制杆向斜下方一推，同时脚下一踩那个看起来随时会碎裂的脚踏板。
“嗡——！！”
一阵沉闷而吃力的能量嗡鸣声从那台残骸机甲的内部传来，仿佛一头垂死的野兽被强行唤醒了最后的力量。紧接着，在苏茜骤然收缩的瞳孔倒影中，那台破破烂烂的钢铁之躯，猛地动了起来！
它不是流畅地启动，而是带着一种齿轮咬合、液压杆强行驱动的、充满力量感的顿挫。残存的独臂抬起，庞大的钢铁身躯在一种极其精妙的平衡控制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完成了一个近乎九十度的直角侧身转向！沉重的钢铁脚掌刮擦着地面，带起一溜火星和刺耳的噪音，整个动作迅猛、突兀，完全违背了苏茜所熟知的、依赖精神力预读和平滑能量输出的机甲动力学模型！
没有优雅，没有流畅，只有一种纯粹的、野蛮的、基于物理法则和极致操控的暴力美学！
机甲在完成这个不可思议的急停变向后，稳稳地停在了原地，只有能量在管线中流动的微弱嗡鸣和金属冷却时发出的“咔哒”轻响。
岩松开控制杆，从骑乘座上下来，动作依旧沉稳。他看向已经彻底石化、大脑一片空白的苏茜，脸上没有任何演示过后的得意或疲惫，只有一如既往的平静。
“它运行，”他指着那台还在散发着余热和机油味的残骸机甲，声音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仓库里，
**“不全靠精神力。”**
苏茜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看着那台冒着青烟、仿佛下一刻就会散架的钢铁残骸，又看向那个面容狰狞、沉默如山的男人。
世界观，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然后，于一片废墟之上，某种全新的、她从未想象过的东西，正伴随着心脏剧烈的擂鼓声，破土而出。
那道被撬开的缝隙，此刻，已扩大成足以窥见另一个世界的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