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电视里综艺节目的喧闹笑声显得格外刺耳，像是对眼下这诡异气氛最拙劣的嘲讽。陈默握着那杯温度恰到好处的枸杞茶，指尖的冰凉却一路蔓延到了心底。
他看着眼前的“林薇”。
她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那双原本总是含着温柔水光的眼睛，此刻亮得有些过头，甚至带着一丝……邀功似的得意？仿佛完美完成了他交代的任务，正期待着他的表扬。
这绝不是林薇会露出的表情。林薇给他泡茶，是五年婚姻生活里细水长流的关怀，是默默做好后安静放在他手边的习惯，从不会这样直白地、甚至带着点俏皮地索要认可。
陈默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扫向她的左手腕。空荡荡的，那圈极浅的压痕像是一个无声的烙印，提醒着他某个重要的东西不见了。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低头吹了吹茶杯里浮起的枸杞，啜饮了一口。水温的确正好，枸杞的数量也分毫不差。但这分毫不差，此刻只让他觉得像是精密计算后的表演，而非出于习惯的默契。
“谢谢。”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跟我还客气什么呀！”‘林薇’笑得更加灿烂，转身又脚步轻快地回到餐桌旁，继续收拾那些红彤彤的碗碟，嘴里甚至哼起了不知名的小调，是某种流行的、略带叛逆色彩的摇滚旋律。
陈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林薇从不听摇滚。她喜欢的是轻音乐、钢琴曲，最多是一些舒缓的老歌。她哼歌时总是轻轻的，断断续续，绝不会是这样……肆无忌惮。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转向了依旧站在茶几旁的林莉。
她显得有些局促，双手微微交叠在身前，那双平时总是带着点挑衅或漫不经心光芒的桃花眼，此刻却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掩了里面的情绪。她似乎想做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整个人透着一股罕见的、与她明艳外表极不相符的无助和……茫然？
陈默的心头猛地一跳。
那种荒谬的、令人窒息的猜测再次疯狂地撞击着他的理智。
难道……
不，不可能！这太离谱了！
他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疼痛让他暂时压下了那几乎要破土而出的可怕念头。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也许只是林薇今天心情特别好？或者……是因为林莉在，所以她刻意表现得活跃些？
对，一定是这样。
他试图给自己找一个合理的解释，尽管这解释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咳，”陈默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将目光投向林莉，找了个最安全的话题，“林莉，你……最近工作怎么样？还顺利吗？”
林莉似乎被这突然的问候惊了一下，肩膀微不可查地一颤，抬起头来看向他。她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慌乱，像是上课走神被老师点名的学生，张了张嘴，却没立刻发出声音。
正在收拾碗筷的‘林薇’却抢先开了口，语气轻快得像是在谈论天气：“她呀？就那样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那个破工作我看也干不长，还不如辞了在家休息段时间呢！”
这话说得随意甚至有些刻薄，完全不像一个疼爱妹妹的姐姐会说出来的话，更像是一种……带着点不屑的评判。
林莉的脸色瞬间白了白，嘴唇抿得更紧了，她飞快地瞥了‘姐姐’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陈默看不懂，有委屈，有震惊，还有一丝……被冒犯的怒意？但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再次低下了头。
陈默的眉头彻底拧紧了。
这不正常。
以林莉那泼辣不吃亏的性格，若是平时被姐姐这样数落，早就跳起来反驳了，怎么可能这样忍气吞声？
而且，林薇也绝不会用这种语气谈论妹妹的工作。她总是忧心忡忡又带着包容，私下里会跟陈默商量怎么帮妹妹找更稳定的工作，或者劝她踏实一点，绝不会这样公然贬低。
这个家，从他进门开始，就像是一个精心搭建却处处透着违和的舞台，每个人都在努力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但台词和动作却全都错位了。
“我……我去下洗手间。”林莉低声说了一句，声音有些发哑，然后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离开了客厅。
陈默看着她有些仓惶的背影，心里的疑云浓得化不开。
‘林薇’似乎毫无所觉，依旧哼着歌，动作麻利地将碗碟摞起来端进厨房，水流声很快响了起来。
陈默放下那杯让他如坐针毡的枸杞茶，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出差累积的倦意和眼前这诡异局面带来的精神压力双重袭来，让他头痛欲裂。
他现在只想洗个热水澡，然后好好睡一觉。也许一觉醒来，会发现这一切都只是个光怪陆离的梦。
他起身走向卧室，准备拿换洗衣物。
经过次卧时，次卧的门关着。里面静悄悄的，听不到任何动静。林莉刚才说是去洗手间，但也许已经回房间了？陈默没有多想。
主卧里还残留着淡淡的、辛辣的川菜味道，混合着一种……陌生的、甜腻的果香。陈默皱了皱眉，林薇从来不用味道这么浓郁的香水，她身上总是带着淡淡的、温暖的沐浴露和洗发水的味道，是他熟悉的茉莉花香。
这甜腻的果香，倒像是林莉平时会用的那种。
他甩甩头，觉得自己快被逼出幻觉了。他走到衣柜前，打开门，准备拿自己的睡衣。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陈默猛地回头。
是林莉。
她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主卧门口，正怯生生地看着他，双手紧张地揪着睡裙的丝质裙摆，眼神里充满了某种欲言又止的挣扎和……依赖？
“姐夫……”她声音很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怎么了？”陈默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正常。
林莉飞快地瞟了一眼厨房的方向，水声还在哗哗响着。她像是下定了很大决心，往前挪了一小步，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地说：“姐夫……我……我有点害怕……”
“害怕？”陈默一怔，“害怕什么？”
“姐姐她……”林莉的眼神里透出真实的恐惧，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她好像……好像有点不对劲……从昨天早上开始就……就像是变了个人一样……她做的饭……她说话的样子……还有……还有她看我的眼神……都好奇怪……”
陈默的心脏骤然漏跳了一拍！
林莉的话，像是一道闪电，劈中了他内心深处那个最荒诞、最不敢置信的猜测！
难道……难道真的……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不能先自乱阵脚。他盯着林莉，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任何恶作剧或者夸大其词的痕迹，但他只看到了真切的惶恐和不安，那双总是带着点野性的眼睛里，此刻氤氲着水汽，像只受惊的小鹿。
这绝不是林莉平时会有的神态。林莉天不怕地不怕，就算真的觉得姐姐不对劲，以她的性格，更可能是直接呛声质问，而不是这样偷偷跑来，用这种近乎求助的、带着哭腔的语气跟他说话。
这种神态，这种依赖的眼神……更像是……
陈默不敢再想下去。
他喉咙发干，声音有些紧绷：“别瞎想，可能……可能只是你姐最近太累了，或者心情不好。”
这话说得他自己都不信。
“不是的！不是累！”林莉猛地摇头，情绪有些激动，“她……她今天早上……居然想用我的护肤品！那套很贵的我都舍不得常用！她还……她还翻了我的衣柜！问我那条新买的吊带裙在哪！她以前从来不会这样的！”
陈默的背脊窜上一股寒意。
“还有……还有……”林莉似乎想到了更可怕的事情，脸色愈发苍白，连嘴唇都在抖，“她……她今天下午……居然对着你的照片……笑了好久……那种笑……我说不出来……反正……反正很怪……很吓人……”
对着他的照片笑？林薇会做这种事？结婚五年，早已过了热恋期，他们之间的感情更趋于平淡温馨，这种小女生般的行径……
陈默的脑子乱成一团浆糊。无数细节像碎片一样在他脑海里飞旋：辣的异常的川菜、消失的镯子、活泼过头的语气、哼唱的摇滚、对妹妹工作的刻薄评价、恰到好处的泡茶、此刻林莉恐惧的控诉……
还有……那双眼睛。
他再次看向眼前的林莉。她因为激动和害怕，眼眶泛红，眼神湿漉漉的，充满了无助和寻求保护的渴望。
这眼神……太熟悉了。
是每当他晚归时，林薇窝在沙发上等他，听到开门声抬头望过来时的那种眼神；是她胃疼不舒服时，蜷缩在他怀里时的那种眼神；是她工作中受了委屈，偷偷抹眼泪时被他发现的那种眼神……
五年婚姻，他对这眼神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可是……这眼神此刻却出现在林莉的脸上。
出现在他小姨子那张明媚艳丽、总是带着点挑衅和疏离的脸上！
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惧感如同潮水般将陈默淹没，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后背抵在了冰凉的衣柜门上。
“姐夫？”林莉被他这反应吓到了，不知所措地看着他，那双酷似林薇的眼神里流露出更深的惊慌，“你……你怎么了？你也不对劲了吗？”
陈默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能说什么？
说我觉得你身体里的可能不是你姐姐，而你姐姐的灵魂可能在你身体里？
这太疯狂了！
厨房的水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林薇’脚步声传来，伴随着她依旧轻快的声音：“老公，你睡衣找好了吗？要不要我先给你放洗澡水？”
她的身影出现在卧室门口，看到站在里面的林莉时，脸上的笑容瞬间淡下去几分，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莉莉？你在你姐夫卧室干嘛？还不回自己房间休息？”
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和……驱逐的意味。
林莉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一下肩膀，飞快地看了陈默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包含了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为更深的无助。她低下头，小声应了句：“……这就回去。”
然后，她几乎是贴着门边，从‘林薇’身边飞快地溜走了，没再看陈默一眼。
‘林薇’看着林莉逃也似的背影，撇了撇嘴，转回头时脸上又挂起了那种灿烂的、却让陈默心底发寒的笑容：“这丫头，奇奇怪怪的。老公，快去洗澡吧，累了一天了。”
她说着，很自然地走过来，就要帮陈默拿他手里攥着的睡衣。
在她靠近的瞬间，那股甜腻的果香更加清晰了，彻底掩盖了陈默熟悉的、属于林薇的淡淡茉莉花香。
陈默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猛地缩回了手，避开了她的触碰。
动作快得甚至有些失礼。
‘林薇’的手僵在了半空中，脸上的笑容也瞬间凝固了。她错愕地看着陈默，眼神里飞快地闪过一丝惊疑和受伤，但很快又被一种更深的、让人看不透的情绪覆盖。
“老公？”她轻声唤道，语气里带上了委屈。
陈默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得他肋骨生疼。他看着眼前这张无比熟悉、此刻却感觉无比陌生的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用了极大的自制力，才勉强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容，声音干涩得厉害：“没……没事，我自己来就行。你……你也累了一天了，快去休息吧。”
说完，他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抓起睡衣，快步走向浴室。
关上浴室门，反锁。
他背靠着冰冷的瓷砖门板，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冷汗。
窗外城市的霓虹透过磨砂玻璃，在浴室地板上投下模糊晃动的光斑。
洗手台上，放着林薇常用的那瓶茉莉花香的洗发水，旁边还有她常用的护肤品，一切都摆放得井然有序，和他出差前一模一样。
可是，拥有这一切习惯的女主人，似乎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顶着她的皮囊，却散发着陌生果香，做着陌生菜肴，说着陌生话语，有着陌生眼神的……存在。
而那个拥有着他熟悉眼神的人，却顶着小姨子的脸和身体，在他面前瑟瑟发抖，说着“害怕”。
陈默缓缓滑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双手插进头发里，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个诡异的镯子……消失的镯子……
他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惊惧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探究。
今晚，他可能睡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