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事自午前十时起,至午后一时方歇,历时两个时辰,妖族终是伏尸逾千。
那犀牛王拼却半条性命,连额间金角都断裂半截,方浴血杀出一条生路,遁入北方丘陵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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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铁骑百里突袭,斩首千余的大捷,迅速传遍镇妖关内外,算是一雪上月小败的前耻。
长歌催马归营,马颈与鞍侧挂满各式妖族残躯。他心头确有诸多欣喜——初阵建功,见识了真正战场,更与同袍生死相托。可余光瞥见一旁的老袁,却察觉那笑意之下藏着勉强。
他策马与老袁并辔,半开玩笑般问道:“老袁,莫非是嫌虎肉腥膻?”——老袁马上正驮着一具处理过的老虎尸身。
老袁摇了摇头,沉默片刻,竟直接吐露了心中积郁:“长歌,你不觉得……这一仗赢得太轻易了些?”
喜悦顿时凉了一半。长歌细想之下,确感处处透着蹊跷:一个拥兵两千余的妖族部落,为何仅有一名妖将坐镇?他们在东侧潜伏良久,除远远瞥见几支斥候小队外,竟再无其他妖族援军的踪迹?
长歌望向老袁,心底蓦然涌起一股难以言状的敬意——原来这老兵的笑,从来不是因一场胜负。他看得更深,想得更远。
“犀牛一族被孤立,无非两种可能,”老袁低声道,像是自语,又像说与长歌:“要么妖族内部生了变乱,顾不得它们;要么……是我方布局得当,终将它们诱成了孤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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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长歌从前线风尘仆仆地归来,未及休整,便以剑令传讯于老师与诸位兄弟。
是夜,上使馆内灯火微明。除了一如既往由张书澈沏泡的清茶,今夜案几上还添了些许吃食——长歌自城中回购的肉脯,以及伯光从后方归来时携来的鲜果。
张书澈的神色隐隐透着几分不寻常,甫一开口,声音竟比平日低了三分:“此去月余,不知诸君对当前局势,可有新的思量……”
四杰却似未闻其问,目光不约而同凝注于老师面上,忧色难掩——他气息虚浮,话音微弱,显是身上带伤。
直至从老师沉静的眼神中读出一缕“无碍”的意味,众人方才稍定心神,将注意转回正事。
伯光与长歌对视一瞬,微微颔首。
伯光随即自怀中取出四卷薄册,一一分予众人。待大家阅过片刻,他才缓缓开口:“这一个月间,我往返于农庄与城池,多方探访。如今可以断言,务农一派普遍厌战,人心思安。”
他进一步阐述:“农庄数以百计,其中以三位道境巅峰的主事者为尊,分掌规模最大的三座农庄。其中曹老行事最为直率,主张尊重庄中修行者个人意愿,从不强征兵员;渠老态度中立,不偏不倚;而为首的乔老,则已明确支持我以战而和的提议。”
彦祖敏锐点出关键:“照此说来,曹老辖下农庄,岂非聚集了最多不愿从军的武者?”
伯光点头:“正是。他所执掌的栖霞庄,规模仅次于乔老的大有年庄,庄民逾两万,其中武者约有七八百之数。”
彦祖摇头轻叹:“曹老本是三老中最年轻的一位,却广纳周边农庄中不愿入伍的武者……其心当诛啊。”
伯光所呈文册中记述分明:这栖霞庄自曹老接手后更名而来,此后庄中入伍者逐年递减,近年来更是稳定在每年仅五人。虽说这五人皆达意境,却均为中年之龄,其中意味,颇堪斟酌。
刘苏不由疑问:“既如此,曹老理应最支持你才是,为何未见其表态?”
伯光轻叹:“我曾三访栖霞,皆未能得见曹老。”
此时,张书澈缓缓开口:“伯光,曹老态度如何,不必过于挂怀。有乔老支持,便已足够。”
伯光未解其意,刘苏与彦祖却已了然。
后方农庄三老看似理念相左,实则彼此制衡,形成一种微妙的共存。倘若乔老与曹老皆明白支持伯光“以战而和”之策,势力失衡,反而可能引起李城主的忌惮与干预。
伯光陈述完毕,屋内一时陷入沉寂。
无它,只因伯光所提的“边融台”构想确实周全——既呼应了农庄派休养生息之愿,又兼顾了军派的主战思潮;其下设诸司分工明确,几乎预判了若行“和”策可能面临的种种问题。
然而最关键的一环,仍横亘于前:谈“和”虽易?又如何令军中主战一派让步?
……
伯光唱罢,彦祖登场。
只是彦祖尚未开口,眉宇间已不自觉笼上了一层愁云,连对坐的刘苏与长歌也不由得生出几分疑惑。
他缓缓道:“镇妖关建关至今,已有百载。此地炼钢,仍沿用旧式炒钢之法。”
见众人凝神,彦祖才续道:“此法虽能将凡铁锻钢,可成钢质地不均,耗工费时,效率低下。”
座中诸人初时不解——技法守旧,本是常情,何以让彦祖如此愁眉不展?直到他低声说出下一段:
“我尝试为军士改良刀具,几番试验之下……竟无意间推动了此地炼钢术的革新,我……引入了灌钢法。”
长歌与伯光闻言,皆是失笑。原以为老三遇上了什么为难之事,却不想是这等好事。
彦祖见兄弟这般反应,神色反而更沉了几分。
刘苏见状,微微摇头,温声道:“老三,你心下可是……觉着不安,甚至有些过意不去?”
长歌与伯光的笑容顿时收敛,疑惑地看向刘苏,不明白老大何出此言:立了功,为何要不安?
彦祖的眼中黯淡里掠过一丝光亮,终于道出心中纠结:“我等之前,已有数百先贤至此。他们总不能人人皆上战场吧,其中当有人见过武库中的炼钢之术,为何不曾加以改进?我这番作为,是否……”
长歌听到这里,方才恍然大悟,不由失笑,指着彦祖道:“老三啊老三,你这不是在笑我连灌钢法都不晓得么!”
伯光也跟着帮腔:“正是,正是!”
彦祖一时语塞。
刘苏亦被这气氛引得轻笑。其实五虎之中,恐怕只有他清楚灌钢法的来历,至于具体操练之法,当唯有彦祖通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