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法场口那一夜,如同一个冰冷残酷的梦魇,深深烙进了张大山的骨髓。不仅仅是身体上的创伤——左肩崩裂,后背灼痛,内腑受创,更重要的是那种面对绝对力量时的无力与绝望,以及杀猪刀灵性彻底湮灭带来的损失。
他在那家廉价旅馆里躺了整整两天,靠着老陈那里买来的参须草药吊着元气,配合潘舜传授的粗浅吐纳法门,缓慢修复着千疮百孔的身体。葫爷也安静了许多,不再像往常那样聒噪,只是偶尔在葫芦深处散发出一丝微弱的波动,吞噬着张大山体内因伤势而淤积的散逸阴寒之气,履行着它“对内净化”的职能。
“若非这葫芦器灵时时汲取你体内淤塞的阴煞死气,单凭药材与吐纳,你此番伤势,没有半月休想下地。”潘舜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那‘刽子手’然凶戾无匹,其煞气已触及规则边缘,远非你现阶段能窥探。日后若再遇,当以遁走为第一要务,绝不可存半分侥幸。”
张大山靠在床头,脸色依旧苍白,他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涩声道:“我知道。只是……功德点负105,现金也快见底,杀猪刀也废了。老潘,我们快山穷水尽了。”
就在这时,那部屏幕裂纹狰狞的地府手机,突然发出了一阵急促却略显刺耳的震动声——并非任务提示音,而是来自阳世的电话。
来电显示:王强。
张大山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感,按下了接听键。
“喂!大山!我的哥!你可算接电话了!”王强那特有的大嗓门立刻从听筒里炸开,带着几分急切,“前两天打你电话怎么都不接,还以为你出啥事儿了呢!”
“没事,强子,就是……前几天干活累着了,休息了两天。”张大山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找我有事?”
“有事!当然有事!好事!”王强的声音兴奋起来,“还记得我上次跟你提过的,我老家那边,隔了几房的表叔吗?就住在城郊结合部,王家坳那片的!”
张大山有点印象,王强似乎提过他家有个远房亲戚在城郊弄了个小养殖场。
“记得,怎么了?”
“嗨!不是我表叔家,是他邻居家出怪事了!”王强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讲述奇闻异事的神秘感,“就隔壁老赵家,他家那口老井,最近邪门得很!”
“井?”
“对!一口有些年头的废井,早就不用了,平时都用水泥板盖着。”王强语速很快,“可就在前几天,那井里头,晚上开始传出怪声了!”
“什么怪声?”
“说不清!有时候像是很多人在底下窃窃私语,嗡嗡的听不真切;有时候又像是……像是敲锣!对,就是那种老式的、声音发闷的铜锣声!咣……咣……的,听着就瘆人!”王强描述得绘声绘色,“老赵家一开始以为是有人恶作剧,可扒着井口用手电往下照,黑咕隆咚啥也看不见。报警,警察来了看了半天,也说没发现人为痕迹,让他们自己找相关部门看看是不是地下管道或者啥的。”
相关部门?张大山心里冷笑,这种事,哪个“相关部门”会管?
“这还不算完!”王强继续道,“就从前天开始,老赵家养在院子里的几只老母鸡,接二连三地死了!不是病死的,脖子上都有个小口子,血被吸干了!干干净净!而且死的鸡,眼睛都瞪得溜圆,像是被活活吓死的!”
“现在老赵家吓得不行,晚上都不敢出门,左邻右舍也传开了,说是那口老井里闹了井龙王,或者住了什么吸血的东西。我表叔知道我以前倒腾过凶宅,认识些‘能人’,就托到我这儿了。老赵家说了,只要能把这邪乎事平了,愿意出这个数!”王强报出了一个对于目前张大山来说,堪称雪中送炭的现金金额。
现金!张大山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他现在太需要这笔钱了!不仅能支付药费、房租,还能补充一些基础的物资。而且,听王强的描述,这事虽然诡异,但似乎并不像“刽子手·张”那样拥有直接碾压他的恐怖力量。或许……可以一试?
“怎么样?大山?有把握吗?要是能成,这钱咱俩……”王强后面的话没明说,但意思很清楚,他想从中拿点介绍费。
张大山沉吟了片刻,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说道:“具体情况,我得去看了才知道。你帮我联系一下,就说……你找了个懂这方面事的朋友,过去看看,但不保证一定能解决。”
“得嘞!有你这话就行!我这就跟我表叔说,安排一下,最好是今晚就去!夜长梦多啊!”王强兴冲冲地挂了电话。
放下手机,张大山看向意识中的潘舜和葫爷。
“井下异响,似人语,似阴锣,伴有血食之害……”潘舜沉吟道,“听来不似寻常阴煞作祟,倒像是……某种阴魂借助地脉水汽,形成了特殊的‘域’,或是引动了沉积井底的阴秽之物。须得亲至,观其气,辨其形,方能定夺。”
“管他娘的是啥!有活儿干就有钱赚,有功德拿!”葫爷的声音虽然还有些虚弱,但那股子山匪的劲头又回来了,“爷现在正虚着呢,正好需要补补!井里的玩意儿,只要是阴属性的,爷就能吞!把头,这买卖做得!”
感受着体内依旧隐隐作痛的伤势和空空如也的口袋,张大山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去!必须去!这可能是他目前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他强撑着起身,将剩下的参须小心包好,又检查了一下仅剩的两张基础【驱邪符】和几张空白黄符。杀猪刀已废,他将其从后腰解下,用旧布包好,塞在背包最底层。如今,他能依靠的,主要就是潘舜的知识、葫爷的吞噬之力,以及自己这点半吊子的道行和纯阳血了。
傍晚时分,王强开着他那辆破旧的小面包车,来到了旅馆楼下。看到张大山苍白如纸的脸色和明显不便的左臂时,他吓了一跳:“我靠!大山,你这……你这真是累着了?我看像是跟人干架去了啊!能行吗?”
“没事,旧伤,不影响。”张大山摆摆手,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走吧,路上跟我说说具体情况。”
车子驶出城区,朝着城郊结合部的王家坳开去。路上,王强又补充了一些细节。那口老井据说有上百年的历史了,曾经是附近好几户人家的饮用水源,后来通了自来水就废弃了。井口用厚重的水泥板盖着,只留了几个透气的小孔。怪事就是从上个月开始的,起初只是晚上能听到井里有水响,后来就发展成了人语声和锣声。
“老赵家还偷偷找过邻村一个看事的老太太,”王强神秘兮兮地说,“那老太太来了之后,在井边烧了纸,上了香,又围着井口转了三圈,最后脸色发白,说什么‘井下有阴兵借道,锣声是开道的,活人避让,血食供奉’,让老赵家赶紧准备三牲祭品,在井边焚香祷告,或许能平息。老赵家照做了,可屁用没有!该响还响,鸡照死不误!”
“阴兵借道?”张大山眉头微皱。这说法在民间传说中流传很广,通常指古代军队的亡魂在某些特定时间、特定地点重复生前行军的过程。如果真是阴兵借道,那麻烦就大了,绝非他现在能处理的。
“潘天师,您看……”他在心中默问。
“阴兵借道,声势浩大,煞气冲天,所过之处,生灵避易,绝非仅害几只家禽这般小打小闹。”潘舜否定道,“依贫道看,更可能是井底沉积的阴煞之气,混合了某些残魂执念,或是引来了某些喜好阴湿环境的精怪,借那‘阴兵借道’的由头,行血食供奉之实。那看事老太太,或许看出些门道,但道行不够,镇不住,只能依循古例,尝试安抚。”
听到潘舜的分析,张大山心下稍安。只要不是真正的阴兵过境,就还有周旋的余地。
一个多小时后,车子抵达了王家坳。这里已经处于城市边缘,保留了较多乡村风貌,低矮的房屋,狭窄的村道,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牲畜的气味。
王强的表叔是个黝黑干瘦的中年汉子,早已在村口等候,见到张大山这病恹恹的样子,眼中也闪过一丝疑虑,但在王强的再三保证下,还是领着他们来到了老赵家。
老赵家是一栋带院子的二层小楼,院子颇大,种了些蔬菜。此刻,赵家一家人——一对五十多岁的老夫妻和他们二十多岁的儿子,都聚在堂屋里,脸色惶惶不安。见到张大山进来,他们的目光在他苍白的脸和吊着的左臂上停留了片刻,失望之色难以掩饰。
“这位就是……张师傅?”赵老汉试探着问,语气带着不确定。
“姓张,略懂一些。”张大山点点头,没有过多寒暄,“先带我去看看那口井。”
赵家儿子拿着一个强光手电,领着张大山和王强来到院子角落。那里果然盖着一块厚重的灰色水泥板,板上有几个鸡蛋大小的透气孔。井台周围的地面有些潮湿,散发着一股土腥和水锈混合的气味。
尚未靠近,张大山就感觉到一股阴寒潮湿的气息从井口方向弥漫开来。这股气息并不算特别强烈,但带着一种陈腐、污浊的感觉,与法场口那种锋锐酷烈的煞气截然不同。
他示意赵家儿子退后几步,自己缓缓走近井口。越是靠近,那股阴寒湿气越重,左肩的伤口都传来隐隐的酸麻感。他蹲下身,没有贸然去掀井盖,而是将眼睛凑近一个透气孔,同时运转体内微薄的法力,集中目力,朝着井下望去。
幽冥光谱识别仪(眼镜)的屏幕裂纹影响了精度,看到的景象有些模糊扭曲。井深不见底,下方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但在那黑暗深处,他隐约看到了一丝丝、一缕缕如同黑色水草般摇曳的阴秽之气,它们纠缠在一起,缓缓流动。
同时,一种极其微弱、却密密麻麻的窃窃私语声,仿佛从极远的水底传来,钻入他的耳膜。那声音含糊不清,听不真切具体内容,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烦意乱的恶意。
“看到什么了?大山?”王强在后面紧张地问。
张大山没有回答,而是屏住呼吸,仔细倾听。除了那如同背景噪音般的私语,暂时没有听到锣声。
他站起身,从背包里取出那张绘制最成功的【引煞符】。这一次,他没有注入法力激发其牵引之力,而是将其轻轻折成一个小三角,然后咬破右手中指——伤势未愈,气血亏损,这纯阳之血的效果也大打折扣——挤出一滴殷红的血珠,点在符角之上。
“天地清明,秽气分散,以此精血,探尔根源!去!”
他低喝一声,手腕一抖,将那沾了纯阳血的三角符箓,精准地从透气孔弹入了井中!
符箓落入黑暗,瞬间被吞没。
一秒,两秒……
突然!
井下的私语声骤然停止!
紧接着——
“咣!!!”
一声沉闷、压抑、仿佛蒙着厚厚水汽的铜锣声,猛地从井底炸响!这声音并不响亮,却带着一股穿透灵魂的阴冷与诡异,仿佛直接敲击在人的心头上!
与此同时,那井口弥漫的阴寒湿气陡然暴涨,如同井喷般从几个透气孔中汹涌而出!张大山甚至看到,一股肉眼可见的、带着污浊黑气的阴风打着旋从孔洞中钻出,吹得他衣角翻飞,皮肤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啊!”
站在后面的赵家儿子和王强吓得齐齐后退一步,脸色煞白。
“响了!又响了!就是这锣声!”赵老汉在堂屋门口惊恐地喊道。
张大山脸色凝重,他能感觉到,自己那滴纯阳血和【引煞符】的气息,在落入井底后,如同石子投入深潭,仅仅激起了一圈涟漪,就被那浓郁的阴秽之气迅速吞没、消融了。但这也证实了潘舜的猜测,井下绝非善地,藏着某种对阳气、对符箓有强烈反应的东西!
“不是阴兵借道。”潘舜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带着一丝笃定,“阴兵煞气森严,秩序井然,锣声亦当铿锵有力,绝非如此沉闷污浊。此乃 ‘井底阴锣’!是沉积的怨念、水煞与某种喜阴的精怪结合,形成的邪秽!它敲响阴锣,并非行军,而是在……‘索祭’!以血食壮大自身!”
“索祭?”张大山心中一凛,看向院子里那些死状诡异的鸡尸。
“没错。此物藏于井底阴脉节点,借助水汽掩盖,寻常符箓难以触及根本。需以特殊方法,要么将其逼出井口,要么……深入井底,直捣黄龙!”潘舜沉声道,“以你如今状态,深入井底风险太大。唯有设法将其逼出!”
“如何逼?”张大山在心中急问。
“需借 ‘阳火’与 ‘镇物’。”潘舜迅速传授方法,“取三年以上大公鸡冠血,混合烈酒、朱砂,制成‘阳炎墨’。再取老桃木一段,最好是雷击木,削成三十六根‘钉煞桩’。以‘阳炎墨’在桃木桩上书写‘镇煞安土地符’,然后……”
潘舜的方法,涉及许多民间传统的驱邪物品和仪式,需要准备的东西不少。
张大山转身,对一脸惊恐的赵家人和王强说道:“井里的东西,不是井龙王,也不是阴兵,而是一种聚集了井底阴煞和残魂的邪秽,它在借阴锣声索要血食供奉。常规的祭拜没用,必须把它逼出来解决掉。”
他快速报出了一串需要准备的东西:三年以上的大公鸡、高度烈酒、上等朱砂、老桃木(最好是雷击木)、新的狼毫笔、大量的黄表纸、还有香烛纸钱等物。
赵家人一听有办法,虽然将信将疑,但还是立刻行动起来。王家坳毕竟靠近乡村,这些东西虽然有些难找,但在王强表叔和赵家人的多方筹措下,花了两个多小时,总算勉强凑齐了。
尤其是那老桃木,最后是在村尾一个老光棍家里,找到了一根他准备当柴火烧的、被去年一场雷火燎过一角的桃树枝,勉强符合“雷击木”的要求。
天色已经完全黑透,院子里拉起了临时接来的电灯,光线昏黄,将众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更添了几分紧张气氛。
张大山不顾伤势和疲惫,亲自动手。他选了一只精神最旺、鸡冠鲜红硕大的公鸡,取了他的冠血,混合高度白酒和朱砂,在一个粗瓷碗里调制成粘稠的“阳炎墨”。那墨汁在灯光下隐隐泛着一层赤红的光泽,散发出一股灼热的气息。
然后,他拿起柴刀,亲自动手,将那根雷击桃木枝削成了三十六根长短一致、一头削尖的木桩。每削好一根,他便用狼毫笔蘸饱“阳炎墨”,凝神静气,在其上绘制复杂的【镇煞安土地符】。这符箓比【引煞符】更加繁复,对心神消耗极大。他伤势未愈,画到后面,额头冷汗涔涔,手臂都在微微颤抖,但他咬牙坚持着。
王强和赵家儿子在一旁看着,连大气都不敢喘。他们看不懂符箓,却能感受到张大山绘制时那股专注乃至神圣的气息,以及那桃木桩上朱砂符文完成后隐隐散发的、让他们感到安心温暖的力量。
终于,三十六根“钉煞桩”全部制作完毕。张大山脸色更白,几乎站立不稳,被王强扶住才没摔倒。
“快!按照我说的,以井口为中心,按八卦方位,将这些木桩钉入地下!每处钉四根,间隔三尺,钉入七分,留三分在外!”张大山急促地吩咐道。
赵家儿子和王强不敢怠慢,立刻拿起锤头和木桩,按照张大山指示的方位,开始在井口周围忙碌起来。
“铛!铛!铛!”锤头敲击木桩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随着一根根蕴含着“阳炎墨”和雷击桃木之力的【钉煞桩】被打入地下,一种无形的、带着阳刚灼热气息的力场开始以井口为中心缓缓形成。那从井中不断弥漫出的阴寒湿气,仿佛遇到了克星,开始剧烈地翻滚、退缩。
井底那窃窃私语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充满了焦躁和愤怒。那沉闷的阴锣声也再次响起!“咣!咣!咣!”一声急过一声,不再像之前那样缓慢有序,而是带着一种被惊扰后的狂乱!
当最后一根桃木桩被打入指定位置时——
“嗡!”
三十六根木桩上的朱砂符文同时亮起微弱的赤光,彼此气机相连,构成了一张无形的、笼罩整个井口区域的大网!网中阳火之气大盛,与井底涌出的阴秽之气激烈冲突,发出“嗤嗤”的异响,甚至能看到一丝丝黑气在力场边缘被灼烧、净化!
“吼——!”
一声非人非兽、充满了痛苦与暴戾的嘶吼,猛地从井底传来!那声音尖锐刺耳,完全不似之前的私语和锣声!
紧接着,井口那厚重的水泥盖板,开始“咯咯”作响,剧烈地震动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井下疯狂地撞击着盖板,想要破封而出!
“来了!它要被逼出来了!”张大山强提精神,将最后一点“阳炎墨”倒在几张黄表纸上,迅速画了几张加强版的【驱邪符】握在手中,同时右手紧紧握住了怀里的阴沉木葫芦。
“葫爷,准备好!等它出来,找准机会,吞了它!”
“放心吧把头!爷的‘五脏庙’早就饥渴难耐了!”葫爷的声音带着兴奋与贪婪。
“砰!砰!砰!”
撞击声越来越猛烈,水泥盖板边缘已经开始出现裂纹,碎屑簌簌落下。赵家人和王强吓得面无人色,连连后退,几乎要躲进屋里去。
张大山死死盯着那剧烈震动的井口,感受着那即将破封而出的凶戾气息,深吸一口气,对潘舜道:
“老潘,靠你了!”
(本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