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毅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是千斤重的磨盘,死死压在刘璿的心头。
他躬身一揖,便退到一旁,再不多言。
整个大殿的死寂,仿佛凝固成了实质。
所有的视线,无论是孟琰那充满审视与失望的,还是伴读们那慌乱无措的,亦或是凌毅那平静如古井的,都化作了有形的利箭,万箭穿心。
刘璿的额角,汗珠滚落,砸在华美的锦袍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怎么办?
他该怎么办?
他的脑海中,疯狂地闪过无数先贤的教诲,无数帝王的典故。
《尚书》教他刑罚与德政。
《春秋》教他大义与名分。
可没有任何一本书,教过他,当一群生活在千里之外,用吹管和毒针的“野人”要打过来时,他该怎么办!
派兵。
凌毅已经否决了。
那,不派兵?
那永昌郡的安危怎么办?大汉的脸面何存?父皇的信任何在?
这是一个死局。
一个他从未遇到过的,真正的死局。
“殿下!”
一片死寂中,那名世家子弟,终于又忍不住开口了。
他自以为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办法,脸上带着一丝邀功般的得意。
“臣以为,此事,或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那些雨林中的野人,之所以作乱,无非是未曾沐浴我大汉天恩。殿下可下一道谕旨,再备些金银布匹,遣一能言善辩之使,深入雨林,宣扬我大汉威德!告其利害!”
“想必,那些蛮夷闻天子之声,必然会望风归顺,此,方为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上上之策!”
他洋洋洒洒地说完,一脸期待地看着刘璿,仿佛在等待储君的夸奖。
身后的几名伴读,也纷纷点头附和。
“孔兄此言大善!仁政治国,正该如此!”
“对!对那些化外之民,当以教化为主,不可轻动刀兵!”
刘璿的心,却在这一刻,沉到了谷底。
教化?
他看着孟琰那张古铜色的,写满嘲弄的脸。
别人已经用毒针杀死了你们数百个勇士,你却要派个手无寸铁的读书人,去跟他们讲道理?
这是何等的,愚蠢与天真!
若在半个时辰前,他或许还会觉得,这番话,听起来颇有几分道理。
但现在,他的脑子里,只有那颗缓缓旋转的,冰冷的木球。
凌毅的话,在他耳边炸响。
“坐井观天者,天,自然只有井口一般大。”
他猛地抬头,看向凌毅。
他期望从凌毅的脸上看到提示,看到答案。
可凌毅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不。
不能再指望他了。
这是我的考题。
刘璿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肉里。
一股从未有过的,被逼到绝境的愤怒与不甘,从他的胸膛里,轰然爆发!
他不想再做一个只会点头和摇头的好人!
他不想成为第二个,被困在宫墙之内的父皇!
“够了!”
刘璿猛地站起,发出了一声压抑的低吼。
那名姓孔的世家子弟,被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吓得一哆嗦,剩下的话,全都噎在了喉咙里。
“教化?”刘璿的目光,第一次变得锐利,他死死地盯着自己的伴读,“你告诉我,你要如何去教化一群,把杀人献祭,当做信仰的敌人!”
“当他们用毒针射穿使者的喉咙时,你所谓的‘大汉威德’,在哪里!”
“当他们的屠刀,砍向永昌郡百姓的脖颈时,你所谓的‘仁政治国’,又在哪里!”
刘璿的声音,一句比一句更高,一句比一句更厉。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幼狮,第一次,露出了自己的爪牙。
那几名伴读,被他问得面无人色,瑟瑟发抖,一个字也答不出来。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孟琰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熄灭的火光,似乎又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火星。
骂完了。
可问题,还在那里。
刘璿胸中的怒火,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无力感。
他颓然地坐了回去。
他的视线,再次落在了凌毅的身上。
这一次,他没有再寻求答案。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与谦卑。
“老师……您说,要教南中,织一张更大,更结实的网。”
“可……可织网,总要有线。”
“我们……我们的线,在哪里?”
问出这句话的瞬间,刘璿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但他又感觉,脑子里那片混沌的废墟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
凌毅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很淡,却真实。
“殿下问得很好。”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殿下以为,孟琰勇士的族人,最怕的,是什么?”
“是……是敌人?”刘璿下意识地回答。
“不。”凌毅摇头。“是那种,看不见的,无声无息的毒。”
“一个勇士,可以毫无畏惧地冲向十倍于己的敌人。但他会害怕,走在林子里,被一根不知道从哪里飞出来的,小小的竹针,夺走性命。”
“因为那不是战斗,那是屠杀。它摧毁的,不是身体,是勇气。”
凌毅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所以,要战胜这样的敌人,首先要战胜的,是恐惧。”
他看向刘璿。
“殿下,您说,要如何,才能战胜恐惧?”
战胜恐惧?
刘璿的脑子,飞速转动。
这一次,他没有再去想那些大道理。
他想到了自己。
就在刚才,他也很恐惧。恐惧自己答不出问题,恐惧辜负所有人的期望。
是什么,让他走了出来?
是……是凌毅的问题。
是凌毅,让他看到了问题的本质,而不是在迷雾里打转!
一道光,猛地照进了他的脑海。
“是……是让他们看到希望!”刘璿脱口而出,“是让他们知道,那毒,不是无解的!”
“没错!”
凌毅重重地点头,脸上赞许之色,再不掩饰。
“既然敌人用毒,那我们就给他们,解药!”
“既然敌人躲在暗处,那我们就给他们,能照亮黑暗的,眼睛!”
“既然敌人的武器诡异,那我们就给他们,更坚固的,盾牌!”
解药!
眼睛!
盾牌!
三个词,像三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刘璿脑中所有的枷锁!
他豁然开朗!
对啊!
为什么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派兵去“打”?
凌毅的思路,从来都不是去“打”,而是去“破”!
破解敌人的优势!建立自己的优势!
这才是战争!
这才是真正的,运筹帷幄!
二十八年来,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了“权术”与“谋略”的,真正脉络。
那不是阴谋诡计,那是一种,洞悉人心,直指本质的,恐怖的智慧!
刘璿的身体,因为极度的兴奋而微微颤抖。
他缓缓站起身。
这一次,他的腰杆,挺得笔直。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
最后,他定格在孟琰那张写满了震惊与期待的脸上。
他的声音,不再有丝毫的迟疑与干涩。
清晰,沉稳,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属于帝王储君的,不容置疑的决断。
“孟琰。”
孟琰的身体,下意识地绷紧,躬身听令。
“不给你一兵一卒。”
一句话,让刚刚燃起希望的孟琰,再次一愣。
刘璿没有理会他的错愕,继续说道。
“但会给你,三百名最好的医师和药农,带着所有能解毒的药材,随你返回南中!他们会教你的族人,辨识毒草,制作解药!”
“还会给你营造司最新的五十套冶炼工具,和一百名顶级的工匠!他们会教你们,如何打造出,连弩箭都射不穿的藤甲和臂盾!”
“最后……”
刘璿顿了顿,他看了一眼旁边的凌毅。
“会派出一支真正能潜入黑暗的眼睛,他们会告诉你,你的敌人藏在哪里,他们吃什么,喝什么,怕什么。”
刘璿向前一步,他的身影,在阳光的映照下,前所未有的高大。
“给你,破除恐惧的药!”
“给你,扞卫家园的盾!”
“给你,洞悉黑暗的眼!”
“用这些,去告诉你所有的族人。”
“从今往后,南中的仗,由你们自己来打!”
“打赢了,你们,就是南中之地,真正的主人!”
话音落下。
整个东宫正殿,死一般的寂静。
孟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这位大汉太子。
那张年轻的脸上,哪里还有半分的文弱与迟疑。
分明是,一头已经张开了獠牙的,真正的,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