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坊内的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凌毅,开口了。
“司马大人,且慢动手。”
他从姜维身后,缓缓走了出来,脸上没有丝毫的慌乱,反而带着一丝微笑。
他走到炉前,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对司马朗说:“大人说得没错,这炉子,确实是刚炸了。”
司马朗一愣。
只听凌毅继续说道:“不过,大人恐怕是误会了。我们,不是在炼钢。而是在……为国节流。”
“为国节流?”司马朗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正是。”凌毅指着旁边一堆废铁料,“大人请看,这些,都是平日里锻打兵刃剩下的边角废料,留在库里,占地方,回炉重铸,又耗费巨大。我与伯约将军,便是想试试,能否用一种新法子,将这些废铁,变废为宝,重新炼成可用的铁锭。若是功成,每年,可为我大汉,省下何止千万钱的开销?”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司马大人身为少府监丞,不思如何为国开源节流,反而对我们这些为国分忧的尝试,百般阻挠。不知大人,是何居心?莫非,在大人看来,这些废铁,就该永远废弃在仓库里,才符合朝廷的法度吗?还是说,李侯,就是这么教你做事的?”
一番话,掷地有声。
直接将个人行为,上升到了为国理财的高度,还将矛头,隐隐指向了李严。
司马朗的脸色,瞬间变得一阵青一阵白。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看似文弱的年轻人,口舌竟然如此犀利。
“你……你休要在此巧言令色,血口喷人!”
“是不是巧言令色,司马大人,可以回去,禀明李侯,再上奏陛下,请陛下来定夺。”凌毅的语气,不卑不亢,“但今日,这座炉子,乃是姜将军督造之物,你若敢动它一砖一瓦,便是藐视军法。伯约将军,有假节之权,先斩后奏,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
姜维闻言,心领神会,握着剑柄的手,又紧了三分,身上一股百战精锐的杀气透体而出。
司马朗看着杀气腾腾的姜维,再看看一脸平静的凌毅,额头上的冷汗,冒了出来。
他知道,今天,这个炉子,是砸不成了。
“好……好一个凌守正!”司马朗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此事,本官一定会如实禀报李侯!我们走!”
说罢,他一甩袖子,带着人,灰溜溜地离开了。
一场风波,暂时平息。
姜维长出了一口气,对凌毅苦笑道:“守正,今日多亏了你。只是,李严那边,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凌毅看着司马朗离去的方向,眼神平静。
“无妨。他尽管来。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他转过身,重新看向那座刚刚“炸”过的炉子,对身边一个吓得脸都白了的年轻工匠说:“去,再取一个坩埚来。方才那个,应该是烧制时,火候不均,内部有裂纹。我们,再来一次。”
那份镇定,那份执着,让刚刚还在看笑话的工匠们,都闭上了嘴。
他们第一次觉得,这个年轻的校尉,或许……真的能行。
第二次点火,工坊里的气氛,比第一次还要凝重。
李严的威胁,像一把利剑,悬在每个人的头顶。所有人都知道,留给凌毅的时间,不多了。
这一次,凌毅更加谨慎。
他亲自检查了新换上的坩埚,那是他烧制的第一批里,最完美的一个。他还改进了炉膛内木炭的堆放方式,以确保坩埚能够均匀受热。
“守正,这次……能成吗?”姜维站在他身边,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凌毅的目光,专注地盯着炉口跳动的火焰,“我们已经把‘人’能做的,都做到了最好。剩下的,就看天意了。”
然而,他心中清楚,这无关天意。这是科学。只要变量控制得当,结果就是注定的。
那个在之前对凌毅的方法半信半疑的王铁匠,此刻也默默地站在不远处。他没有说话,只是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情绪复杂。他身旁,站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是他的儿子,王小锤。
王小锤的眼神里,满是好奇与崇拜。他不像父亲那辈人,对老祖宗的手艺那么固执。他亲眼看到凌毅是如何用一种他完全不懂的道理,指挥着一切。那种严谨与从容,深深地吸引了他。
时间,在炉火的轰鸣声中,缓缓流逝。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当炉火的颜色,再次由橘红转为亮白,并且稳定下来时,凌毅的心,也彻底放了下来。
没有爆响,没有黑烟。
炉子,在平稳地运行着。
这一烧,便是一整个下午。
直到黄昏,天色渐暗,凌毅才下令,停止鼓风,封住炉口,让其自然冷却。
这一夜,注定无人能眠。
姜维直接在工坊里铺了张草席,和衣而睡。凌毅则靠在炉子不远处,闭目养神,脑海里不断复盘着每一个细节。
而王铁匠,干脆搬了个小凳,就坐在炉子十步开外,像一尊雕塑,守了一整夜。
第二天,晨曦微露。
工坊里,已经站满了人。不只是当值的工匠,许多休沐的师傅,听闻消息,也赶了过来。他们想亲眼见证,那个年轻校尉的泥罐子,究竟能煮出个什么名堂。
炉子已经冷却。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凌毅戴上皮手套,亲自打开了炉门。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个通体灰白的坩埚,捧了出来。
坩埚完好无损。
“成了!”姜维激动地一拍大腿。
凌毅将滚烫的坩埚,放在一片沙地上。他拿起一把铁锤,对着坩埚的边缘,轻轻一敲。
“咔。”
坩埚应声裂开。
所有人的呼吸,都在这一刻,停止了。
随着陶片剥落,一块泛着金属光泽,表面布满奇特纹路的圆形钢锭,出现在众人面前。
它不像生铁那般粗糙,也不像百炼钢那样层次分明。它像是一块浑然天成的玉石,表面甚至能看到一些冰裂雪花般的细密结晶,在晨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光。
“这……这是什么?”一个工匠失声问道。
“钢!这就是钢!”凌毅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王铁匠一步上前,不顾那钢锭还带着余温,伸手就要去摸。
“小心烫!”王小锤急忙喊道。
王铁匠却不管不顾,他的手指,在那钢锭光滑而坚硬的表面上,轻轻抚过。那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触感。他能感觉到,这块钢里,蕴藏着一股内敛而强大的力量。他的指尖在颤抖,不是因为热,而是因为激动。
“好东西……是好东西啊……”他喃喃自语,眼神里,充满了震撼与痴迷。
姜维更是激动得满脸通红。他俯下身,仔细端详着那块钢锭,仿佛在看一件绝世的艺术品。
“守正,快!用它,打一把刀出来!”
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
王铁匠亲自掌锤。他没有用任何折叠锻打的复杂工艺,只是将这块钢锭,加热,然后用最简单直接的方式,将其锻造成一把环首刀的形状。
他震惊地发现,这块钢锭的延展性,远超他处理过的任何一块百炼钢。在他的铁锤下,这块钢仿佛有了生命,不多一分抵抗,不少一分韧性,每一次捶打都恰到好处。整个锻造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当烧红的刀胚,浸入淬火的水中时。
“嗤——”
一道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浓烈数倍的白气,冲天而起。
伴随着的,是一阵清越悠扬,宛如龙吟般的嗡鸣。
这声音,让在场所有匠人的心,都为之一颤。他们知道,神兵出世,方有此声!
一把崭新的环首刀,诞生了。
它没有经过任何打磨,刀身上,还残留着淬火后形成的天然纹理,在光线下,流转不定,美得令人心悸。
“试刀!”姜维迫不及待。
有人取来一叠草席,立在地上。
王铁匠的儿子王小锤,请命上前,他双手握刀,深吸一口气,猛地挥出。
没有声音。
刀光一闪而过。
那叠厚实的草席,从中间,被平滑地分成了两半。切口处,光洁如镜。
“天!切口竟然不起毛!”一个老工匠惊呼出声,其他人也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但这,只是开胃菜。
姜维亲自从兵器架上,取下了一把由王铁匠亲手打造的,代表着这座工坊最高水准的百炼钢佩刀。
“王师傅,得罪了。”姜维说。
王铁匠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示意他随意。
姜维将两把刀,交给了两个力气最大的军士。
“用你们的全力,互砍!”
“将军,这……”两个军士有些犹豫。刀剑无眼,这要是……
“执行命令!”
两个军士不再迟疑,各自后退两步,然后猛地冲向对方,手中的刀,在空中划出两道寒光。
“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之声,响彻整个工坊!
火星四溅!
所有人都死死地盯着那两把刀。
下一刻,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