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根据系统知识库里的记忆,知道需要一种特殊的黏土——高岭土。这种土,质地细腻,耐火度极高,是制作陶瓷的上佳材料,也是后世制造耐火坩埚的核心。
成都自古繁华,蜀锦闻名天下,其陶瓷产业,也同样发达。他很快就从一个烧制瓷器几十年的老陶工口中得知,城西的邛崃山中,就出产一种色白如雪、被当地人称为“白善泥”的瓷土。
凌毅立刻带着人,快马加鞭,赶赴邛崃,亲自去挑选最合适的黏土。
三天后,当凌毅带着几大车的白色黏土,风尘仆仆地回到兵器工坊时,王铁匠等人正聚在一起休息。看到这个年轻的校尉,一身泥灰,双手也沾满了白色的泥点,完全没有了之前半分儒雅书生的模样,倒像个卖力气的窑工。
工匠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看,凌校尉这是挖泥巴回来了。”
“他不会是想用这泥巴,捏个罐子来煮铁水吧?泥巴能经得住火?”
“哈哈哈,别说,还真有可能。读书人嘛,想法总是跟咱们不一样,异想天开!”
王铁匠没有笑,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凌毅指挥着那几个年轻工匠,将黏土卸下,然后开始在一个大木盆里和泥。
他看到凌毅极为认真地,按照不同的比例,将黏土与细沙、捣得粉碎的草木灰混合在一起,甚至还让一个工匠,去马厩里,寻来一些发酵过的马粪,掺了进去。马粪中的植物纤维能增加陶坯的韧性,在烧制过程中碳化后形成微小的孔隙,有助于抵抗热冲击。
那股混杂着泥土腥气和马粪的酸味,让围观的工匠们都皱起了眉头,纷纷捏着鼻子后退了几步。
“这是在做什么?和粪?疯了吧!”
“天呐,这炼出来的钢,怕不是一股马粪味儿?”
在一片毫不掩饰的哄笑声中,凌毅毫不在意。他脱掉外袍,只穿着一件单衣,卷起袖子和裤腿,亲自跳进木盆里,用双脚,反复地踩踏着那些混合物。黏腻的泥浆包裹着他的脚踝,每一步都深陷其中,需要用力才能拔出。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农,用身体的重量,将它们踩得均匀、瓷实。
阳光下,那个本该在朝堂之上,与天子讲经论道的侍读郎,此刻,却像一个最卑微的苦力,满身泥污,汗水顺着他专注的侧脸滑落,滴进脚下的泥浆里,溅起小小的涟漪。
姜维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他的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撼。他想起了在五丈原,凌毅为了救治伤兵,也是这般亲力亲为,不避污秽。
这个人,身上似乎有一种奇特的力量。他能站在庙堂之高,指点江山;也能沉于江湖之远,与泥土、粪便为伍。所谓君子,不外如是。
王铁匠的眼神,也渐渐变了。他看不懂凌毅在做什么,但他看得懂那份专注和投入。那是属于一个手艺人,在对待自己作品时,才会有的虔诚。这已经超出了赌约的范畴。
或许,这个年轻人,不是在痴人说梦。
他真的,想用这些混着马粪的泥巴,炼出能改变大汉国运的钢来。
接下来的七天,兵器工坊的角落里,成了一道奇特的风景线。
凌毅没有急着盖炉子,而是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制作坩埚上。他带着那几个年轻工匠,用踩好的泥料,按照图纸上的尺寸,一个个地捏造出碗状的陶坯。每一个陶坯的厚度、弧度,他都用特制的木卡尺反复测量,力求精准到毫米。
那些老工匠们,嘴上不说,但手里的活计一停下来,眼神就不由自主地往这边瞟。他们看着凌毅将捏好的陶坯,小心翼翼地放在阴凉通风处,每天定时查看,调整位置,像是在照料什么稀世珍宝。
“这凌校尉,怕不是个陶工转世?”
“我看像,你看他那手法,比城东瓦子巷的张陶官还熟练。”
“嘘,小声点,王师傅看过来了。”
王铁匠依旧板着一张脸,但他每天都会借口去茅房,绕到凌毅那边,站着看一会儿。他看不懂那些奇怪的形状,但他能感觉到,凌毅做事的章法、严谨,比他带过的任何一个徒弟,都要强上百倍。
七天后,第一批十个坩埚,终于风干完成。
凌毅又指挥着工匠,用耐火砖和黏土,砌起了一座半人高的、肚子滚圆的奇怪炉子。这炉子的结构,与他们平日常用的锻炉截然不同,下方有巧妙的进风口,上方则是一个烟囱般的出气孔。
“这炉子,怕是点不着火吧?风都从下面漏光了。”一个工匠嘀咕道。
在众人的议论声中,凌毅开始了第一次试烧。他没有放铁料,只是将一个空坩埚,放入炉中,然后用上好的木炭,将炉膛填满。
随着两具巨大的牛皮风箱被交替拉动,火焰自炉底升腾而起。与普通锻炉的明火不同,这新炉子的火焰,在特殊的结构引导下,形成了一股盘旋而上的灼热气流,将整个炉膛,烧得一片通红。炉子发出的,不是“呼呼”的风声,而是一种低沉的、仿佛巨兽呼吸般的“嗡嗡”轰鸣。
仅仅半个时辰,炉口喷出的火舌,就从橘红色,变成了刺眼的亮白色。灼热的空气形成了肉眼可见的扭曲气浪,向四周扩散。
整个工坊的温度,都仿佛升高了几分。
围观的工匠们,脸上的嘲弄,渐渐变成了惊愕和敬畏。他们都是跟火打了半辈子交道的人,自然知道,这亮白色的火焰,代表着何等恐怖的高温!
“我的老天,这炉子……温度怕是能把铁都烧化成铁汁!”
“怪不得要用陶罐,咱们的铁锅放进去,怕是直接就成一滩铁水了。”
王铁匠的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他死死地盯着那座轰鸣的炉子,额头上,不知不觉,已经布满了汗珠。
直到深夜,炉火才渐渐熄灭。凌毅让炉子和坩埚在其中,自然冷却了一整夜。
第二天一早,当他戴着厚厚的皮手套,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坩埚从炉中取出时,所有人都围了上来。
那个坩埚,经过一夜的高温煅烧,通体呈现出一种灰白色,质地坚硬,敲击起来,发出清脆如瓷器的声响。
成功了!坩埚的烧制,比他预想的还要顺利。
凌毅心中一喜,对身旁的姜维点点头。“守正,下一步,就是炼钢了?”姜维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
“对,炼钢!”
凌毅让人将早已准备好的废旧铁料,和精确称量过的木炭,一同砸成小块,装入了另一个新坩埚之中,然后用一块调配好的泥饼,将坩埚口,密封得严严实实。
第二次点火。
这一次,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工坊里,除了风箱单调的“呼嗒”声和炉子越发响亮的轰鸣,再无半点杂音。
王铁匠站在离炉子最近的地方,眼睛一眨不眨,他甚至能感觉到,那股灼人的热浪,烤得他花白的胡子都开始微微卷曲。
时间一点点过去,炉膛内的温度,再次达到了顶峰。就在所有人都屏息以待,期待着奇迹发生的时候,炉子那低沉的轰鸣声中,忽然夹杂进了一丝尖锐的、不祥的“嘶嘶”声。
凌毅脸色微变,立刻意识到不对。是密封!密封泥饼可能出现了细微的裂缝!
他刚想开口让人减小风力——
“砰!!”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声响都沉闷的爆响,如同重锤砸在败革上,猛地从炉膛内传出!一股强劲的气浪从炉口喷涌而出,将顶上的几块砖石都掀飞了!
紧接着,一股浓密的黑烟,夹杂着橘红色的火星和熔融的铁水,从炉顶的烟囱里猛地喷了出来,如同一次小型的火山爆发!
“啊!”负责拉风箱的两个年轻工匠,被气浪掀翻,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脸色惨白。
“炸了!炉子炸了!”有人惊恐地喊道,人群顿时一阵骚动。
姜维脸色剧变,第一时间冲上前,用高大的身躯护在了凌毅身前,“守正,快退后!”
凌毅却没动,他推开姜维的手臂,死死地盯着那座炉子。黑烟散去后,炉子本身,并没有垮塌,只是不再轰鸣,彻底沉寂下来。
他知道,不是炉子炸了。是里面的坩埚,承受不住高温和内部铁水碳化产生的巨大压力,炸裂了。
第一次炼钢,彻底失败。
工坊里,死一般的寂静之后,响起了一阵压抑不住的窃笑和议论。
“我就说吧,泥罐子怎么能煮铁水?这不,炸了吧!”
“这下好了,赔了夫人又折兵,白费了这么多上好的木炭。”
“到底是读书人,异想天开,痴人说梦!”
王铁匠看着那座沉寂下来的炉子,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浊气。他攥紧了拳头,又缓缓松开,眼神无比复杂。其中有“果然如此”的了然,也有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奇迹未能发生的失望。
姜维的脸上,也满是颓然。他看着凌毅,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正在这时,工坊门口,传来一阵甲胄碰撞的骚动。
一个身穿崭新少府官袍,面容倨傲,眼神阴鸷的中年文士,在一队甲士的簇拥下,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何人在此喧哗!兵器重地,聚众喧闹,成何体统!”文士的声音,尖利而刻薄,像是指甲划过铁板。
工坊的管事连忙跑上前去,点头哈腰:“不知是司马大人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此人,正是少府监丞,司马朗,都乡侯李严的心腹亲信。
司马朗看都没看管事一眼,目光在场内一扫,最后精准地落在了那座刚刚熄火的奇怪炉子和满身狼狈的凌毅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冷笑。
“本官奉李侯之命,前来核查工坊用度。听说,有人在此,不务正业,擅自动用府库钱粮,搞些什么炼丹烧陶的把戏?”
他这话,分明就是冲着凌毅来的。
姜维立刻站了出来,沉声道:“司马监丞,此地乃军管工坊,凌校尉在此改良军械,乃是奉我之命。你少府的人,手未免伸得太长了吧?”
“姜将军此言差矣。”司马朗皮笑肉不笑,从袖中抽出一卷公文,“军管工坊,用的也是朝廷的钱粮。每一斤铁,每一块炭,都要有账可查。下官只是例行公事。倒是姜将军,这般大动干戈,耗费如此之巨,可有上报尚书台,可有蒋公的手令啊?”
他一句话,就将了姜维一军。此事,确实是姜维私下允准的,并未上报。
“我……”姜维一时语塞。
司马朗见状,更加得意。他走到那座炉子前,用脚尖嫌恶地踢了踢炉壁,发出“砰砰”的响声。
“就这么个不伦不类的东西?还改良军械?我看,倒像是个炼假药的丹炉!来人啊!”他猛地提高声音,厉声下令:“把这个浪费国帑的破烂玩意儿,给本官砸了!所有相关人等,一并带回少府,听候发落!”
“你敢!”姜维怒喝一声,横剑在手。
司马朗带来的甲士,立刻“唰”地一声,抽刀出鞘,与姜维带来的人,形成了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