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开拔的前夜,南郑的最后一丝喧嚣也沉入了寂静。
凌毅回到驿馆,房间里却多了一个人。
费祎。
这位刚刚册封完新任国之栋梁的天使,没有坐在主位,而是站在窗前,负手看着窗外漆黑的夜。
“凌侍讲,可知谯公回去后,枯坐了一夜,天亮时,将他最珍爱的一套星象图给烧了。”
费祎没有回头,就这么对着窗外说着。
凌毅没有接话。
“他说,观星一生,反被星辰所困。与其看那万年不变的死物,不如多看看身边活生生的人。”费祎转过身来,“这句话,是你点醒他的。”
“学生不敢当。”凌毅躬身。
“这不是敢不敢当的问题。”费祎走到他面前,这位在官场上永远戴着和善面具的重臣,此刻却卸下了所有伪装。“凌毅,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个问题,直白得像一把刀。
“我是一个想让大汉活下去的人。”凌毅的回答同样直接。
费祎凝视着他,许久,才点了点头。
“好一个想让大汉活下去的人。”他从袖中取出一份薄薄的绢帛,递了过去。“这是蒋公琰托我转交给你的。他说,这是丞相留下的东西,指明要给你。”
凌毅展开绢帛。
上面不是什么军国大策,也不是什么惊天秘闻。
而是一份名单。
一份益州本土士族主要人物的名单。
每个名字后面,都用朱笔简单标注了几个字:其家世、田产、部曲、性格、好恶,以及……与朝中何人过从甚密。
这是一份益州内部的权力地图。
是诸葛亮用了十几年时间,才摸索绘制出的,错综复杂的利益网络。
“蒋公说,你回到成都,官职是侍读郎。名为侍奉陛下读书,实为陛下之顾问。陛下仁善,但久居深宫,于朝堂人心,不甚了了。这东西,你用得上。”
“多谢蒋公,多谢费大人。”凌毅将绢帛小心收好,贴身存放。
“还有一句话,是我要送给你的。”费祎走到了门口,停下脚步。
“大人请讲。”
“到了成都,小心黄皓。”
说完,费祎推门而出,消失在夜色里。
黄皓。
那个在历史上,最终断送了蜀汉国运的宦官。
他现在,应该还只是一个侍奉在刘禅身边,不起眼的小黄门吧。
大军开拔的那一日,汉中天色阴沉。
秋风卷着尘土,吹过南郑城头那面刚刚换上的“王”字大旗,旗帜下的士卒们面容肃穆,眼神里交织着归家的期盼与前路的茫然。
丞相出征时的那面帅旗,终究是没能回来。
凌毅坐在一辆不起眼的辎重车里,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咯吱”声。他没有去看那些送行的汉中官吏,也没有理会周围将校们投来的复杂目光。他只是掀开车帘的一角,最后一次,望向了北方的天际。
那里,是长安的方向。
层云低垂,仿佛触手可及。那里曾是大汉的荣耀,是先帝刘备的梦想,更是诸葛亮耗尽一生心血,也未能抵达的终点。
他仿佛能看到,那个伟岸的身影,依旧在五丈原的秋风中,手持羽扇,遥望着那座巍峨的古都,眼中是无尽的期盼与不甘。
凌毅缓缓地、无声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丞相,安息吧。”他在心中默念,“您未竟的事业,我会竭尽所能。辅佐陛下,让大汉的旗帜,有朝一日,能重新飘扬在那座城楼之上。”
这是一个承诺。
一个现代灵魂,对一位古代英雄,最庄重的承诺。
放下车帘,车厢内重归昏暗。
“先生。”
车帘被再次掀开,姜维高大的身影挤了进来,将本就不大的空间占去了一半。他没有穿戴那身象征着“平襄侯”荣耀的崭新铠甲,依旧是一身朴素的战袍,只是眉宇间的忧虑,比封侯之前更重了几分。
“将军。”凌毅对着他点了点头。
“先生可是在担心成都的局势?”姜维顺着凌毅的目光看向车外,那里,是杨仪乘坐的马车,孤零零地夹在队伍中间,前后左右的将士,都有意无意地与它保持着距离。
那辆车,就像一个移动的瘟疫源。
杨仪自那日接旨后,便彻底成了一个活死人。他不再发号施令,不再召见任何人,甚至连饭食都是由亲信送入车内。他像一只把自己封闭起来的刺猬,拒绝与外界发生任何接触,只剩下满身的怨毒和不甘。
“他只是一个失败者,不足为虑。”凌毅收回目光,淡淡地说道,“我担心的,是成都的水,比汉中的更深。”
“先生是说……朝堂?”
“嗯。”凌毅点了点头,“将军,你久在军中,或许对朝中之事不甚了了。我虽初来乍到,却也听闻,我大汉朝堂,派系林立。有以丞相为首的荆州旧部,有本土的益州士族,还有追随先帝起家的元从功勋之后。如今丞相新丧,蒋公琰虽能总揽全局,但下面的人,心思恐怕都活络起来了。”
姜维的脸色凝重了起来。凌毅说的这些,他何尝不知。只是他一门心思都在北伐之上,对这些朝堂之争,向来是不屑一顾,也懒得去理会。
“先生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我们回到成都,面对的不是一场庆功宴,而是一个全新的,看不见刀光剑影的战场。”凌毅看着姜维,一字一句地说道,“而我们,特别是将军你,是丞相军事上的继承人,天然就站在了所有人的对立面。”
姜维的呼吸一窒。
他懂了。
丞相在时,他是丞相麾下的猛将。丞相不在了,他就是那个手握重兵、战功赫赫,却根基尚浅的“外人”。
蒋琬会信任他吗?费祎会支持他吗?那些益州本地的世家大族,会容忍一个凉州降将,继续掌控大汉最精锐的部队吗?
“那我该如何?”姜维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迷茫。
“什么都不要做。”凌毅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回到成都,交出兵权,向陛下请罪,请求回乡守孝。姿态要做足,身段要放低。把所有的光芒都收敛起来,做一个纯粹的、哀悼丞相的晚辈。”
“这……”姜维大为不解,“若我交出兵权,北伐大业岂非……”
“将军,你以为没了你,北伐就会停止吗?”凌毅反问,“只要蒋公琰还在,只要大汉的国策不变,北伐就一定会继续。但下一次北伐的主帅,未必是你。你现在要争的,不是兵权,而是人心,是陛下和蒋公琰他们的信任。这比十万大军更重要。”
姜维沉默了。
他发现,自己过去所学的兵法韬略,在凌毅这种直指人心的政治阳谋面前,显得如此苍白。
他看着凌毅,心中那份敬佩,又加深了几分。
就在这时,车队行进的速度忽然慢了下来。前面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
“前面怎么了?”姜维掀开车帘问道。
一名亲兵飞快地跑来回报:“将军,是中常侍黄皓的马车坏了,挡在了路上。”
来的路上,这个天子近侍一直很低调,几乎没什么存在感。此刻车队已经进入最险峻的栈道,他的车早不坏晚不坏,偏偏这个时候坏?
【叮!系统任务提示:你的潜在沟通对象“刘禅”的传声筒已上线。】
“将军,我们下去看看吧。”凌毅对姜维说道。
两人下了车,只见栈道中央,一辆装饰颇为华丽的马车歪斜地停着,一个车轮已经脱落。几名小宦官正满头大汗地试图把它装回去,而黄皓则站在一旁,脸上带着焦急又无奈的苦笑。
“哎呀,姜将军,凌侍讲,这……这可真是对不住,耽误大军行程了。”黄皓一见两人,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公公客气了,车马劳顿,偶有损伤也是常事。”姜维客气地回了一句。
“这可如何是好,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黄皓一边说着,一边眼神有意无意地飘向凌毅。
凌毅心中了然。这哪里是车坏了,这分明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公公若不嫌弃,可到我的车上暂歇片刻,待修好了再换乘不迟。”凌毅主动发出了邀请。
“哎呀,那可真是太好了!多谢凌侍讲!多谢凌侍讲!”黄皓脸上的笑容瞬间灿烂得像一朵盛开的菊花。
在姜维略带疑惑的目光中,凌毅领着黄皓,返回了自己的马车。
车厢内,黄皓小心翼翼地坐下,姿态放得极低,仿佛凌毅才是主子,他只是个伺候的仆人。
“凌侍讲,咱家奉陛下之命,对先生可是闻名已久了。”黄皓亲手为凌毅斟了一杯水,语气谦恭至极,“尤其是那日先生与谯公论道,一番‘天机在人心’的高论,传到陛下耳中,陛下可是拍案叫绝,直说得了先生,胜过得了十座城池呢!”
来了!
凌毅心神一凛,知道真正的考验开始了。
他连忙起身,对着黄皓拱手道:“公公谬赞,毅愧不敢当。不过是些乡野之谈,胡言乱语,能得陛下垂问,已是三生有幸,万不敢当陛下如此赞誉。”
“先生谦虚了。”黄皓笑眯眯地看着他,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里,却闪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陛下还让咱家问问先生,先生既说天机在人心,那依先生之见,如今我大汉的人心,又在何处呢?”
这个问题,比谯周的提问,还要歹毒百倍!
说人心在蒋琬,是拉帮结派。说人心在姜维,是拥兵自重。说人心还在追忆丞相,那是说现在的人都不行。
这是一个送命题。
凌毅的后背,瞬间渗出了一层冷汗。
他深吸一口气,脑中疯狂运转。
他看着黄皓,忽然笑了,那笑容坦然,清澈,不带一丝杂质。
“公公这个问题,问得好。但公公问错人了。”
“哦?”黄皓微微一愣。
“公公应该问的,不是我凌毅。”凌毅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而是去问问这栈道上,每一个正在归家的普通士卒。”
他伸手,掀开了车帘。
外面,是蜿蜒如龙的行军队列。士兵们或沉默前行,或互相搀扶,他们脸上的疲惫掩盖不住回家的渴望。
“公公请看。”凌毅指着外面,“他们的心中,或许有对丞相的哀悼,有对蒋公琰的敬重,有对姜将军的信服。但他们心中,最深的,最根本的那个念想,只有一个。”
“是什么?”黄皓下意识地追问。
凌毅缓缓放下车帘,转过头,一字一句地看着黄皓的眼睛。
“是陛下。”
“是远在成都,那位坐镇中枢,给了他们一个‘家’,给了他们一个为之奋战理由的天子。我大汉的人心,过去,现在,将来,永远都只在陛下一人身上。丞相在时如此,如今,亦是如此。”
黄皓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他呆呆地看着凌毅,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年轻人。
这番话,滴水不漏,无懈可击。它将所有的功劳,所有的期望,所有的人心,都归于了一点——皇权。
这是任何一个皇帝,最爱听,也最受用的话。
许久,黄皓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那张紧绷的脸,终于重新绽放出了真诚的笑容。他站起身,对着凌毅,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先生高见,咱家……咱家受教了。此话,咱家一定一字不落地,回禀陛下。”
凌毅知道,自己这一关,算是过了。
车队缓缓驶出栈道,眼前豁然开朗。广袤无垠的成都平原,如一幅巨大的画卷,在众人面前展开。
远处,那座屹立于平原之上的雄城轮廓,已然在望。
凌毅掀开车帘,成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