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卷写着“人心思汉”的丝帛,在邵正颤抖的手中,仿佛有千斤之重。
他没有问一个字,只是重重叩首,身影便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紫宸殿的夜色里。
大殿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胡闹!简直是胡闹!”
费祎终于从极致的震惊中挣脱出来,那张素来严谨持重的脸,涨得一片酱紫。
他指着凌毅,气得浑身发抖。
“以谣诼攻谣诼,以诡诈对诡诈!此乃街头无赖之行径,市井小人之伎俩!我大汉乃天朝上国,行的是王道,走的是正途!岂能,岂能与魏贼同流合污!”
“侯爷!你这是在将我大汉的声名,置于泥潭之中啊!”
他痛心疾首,几乎是咆哮出声。
这些年,国力日盛,费祎心中的那份属于大国宰辅的骄傲与体面,也与日俱增。
可凌毅的这一手,却把他所有的体面,都撕得粉碎。
派间谍去造谣?
这事要是传出去,史书上该怎么写?
他费祎,还有何面目,去见地下的先帝与丞相!
刘禅看着暴怒的费祎,又看了看一脸平静,甚至端起茶杯,轻轻吹着热气的凌毅,忽然笑了。
“费公,你错了。”
这笑声不大,却让费祎的咆哮,戛然而止。
刘禅放下手中的简报,缓缓站起身。
“朕以为,真正的王道,不是坐在庙堂之上,空谈仁义道德。”
他走到费祎面前,一字一句地说道。
“真正的王道,是让我们的子民,仓廪俱实,不再挨饿。”
“是让我们的士兵,兵甲坚利,不再用血肉之躯去填补壕沟。”
“是让天下所有受苦的人,都看到一盏灯,知道在这世上,还有一个地方,把他们当人看!”
刘禅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斩钉截铁的力量。
“凌卿的计策,不是在泼脏水。他是在凿开魏国那道密不透风的墙,把我们大汉的光,送进去!”
“朕,准了。”
费祎张着嘴,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位,仿佛彻底脱胎换骨的帝王。
他感觉自己,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他看着长大的“阿斗”。
凌毅放下了茶杯。
“费公,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司马家这艘船,早就烂了。我们现在,只是帮着风,再吹得大一些而已。”
他走到殿中的舆图前。
“等到船翻的那一天,天下万民,自然会知道,谁,才是真正能载动他们的,不沉之舟。”
……
七日后。
曹魏,洛阳。
铜驼街最大的酒肆“东风楼”里,人声鼎沸,酒气熏天。
一个来自蜀地的绸缎商人,喝得满脸通红,正大着舌头,跟同桌的几个洛阳本地闲汉吹嘘。
“哎哟!几位老哥是不知道啊!我们蜀中,现在,嗨!那日子!”
他打了个酒嗝,一拍大腿。
“就说那粮食吧!我们兴农侯,那是文曲星下凡!他捣鼓出的那个神粮,一亩地能收四石!四石啊!你们听过吗?”
“什么?四石?”
邻桌一个正在啃着干饼的退伍老兵,猛地抬起头,满脸的不敢置信。
“吹牛吧你!麦子一亩能收一石半,都算是老天爷赏饭吃了!”
“吹牛?”那蜀商脖子一梗,从怀里掏出一小袋黄澄澄的米粒,往桌上一倒。
“看看!都给老爷爷们看看!这是啥?这就是那神粮碾出的米!我们那边,现在连看城门的丘八,都能天天吃上干饭!”
周围的酒客,瞬间围了过来。
他们看着那饱满的米粒,闻着那股淡淡的米香,一个个喉结滚动,眼睛都直了。
“不……不止是粮食!”蜀商的声音更高了,“我们陛下,那是真龙天子!前阵子祭天,有魏国奸细想放火烧天,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众人齐声问。
“陛下他,一口龙血喷出,天上‘咔嚓’就降下来二十道神雷!直接把地下的妖人都给劈死了!黑烟冒了几丈高!全城人都看见了!”
他一边说,一边比划,说得活灵活现。
酒楼里,瞬间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神乎其神的故事,镇住了。
蜀商压低了声音,用一种神秘兮兮的腔调补充道。
“所以说啊,咱们那位……咳咳,司马大将军,派刺客去刺杀人家大将军,那不是白给吗?人家有天命护着呢!跟天斗,那不是找死?”
说完,他便趴在桌上,呼呼大睡起来。
留下整个酒楼的客人,面面相觑,每个人的心里,都翻起了惊涛骇浪。
神粮。
神雷。
天命。
这些词,带着一股致命的魔力,开始在洛阳的街头巷尾,疯狂地滋生,蔓延。
……
许昌,北门军营。
一支巡逻队,正在树荫下歇脚。
“他娘的,这黑面馍馍,硬得能砸死狗!”一名年轻的士兵,狠狠啐了一口,将手里的军粮扔在地上。
旁边一个老兵捡了起来,拍了拍土,叹了口气。
“有的吃就不错了。你还想吃啥?白面馒头?”
“我不想吃白面馒头。”那年轻士兵,忽然压低了声音,“我想吃四石一亩的米。”
老兵的身体,猛地一僵。
“你……你听谁胡说八道的!”他厉声呵斥,却忍不住四下张望。
“谁知道呢。反正大家都这么说。”年轻士兵满不在乎地撇了撇嘴,“还说人家蜀兵,穿的甲,是掺了铁水的藤甲,刀砍不进!住的房子,是用什么‘仙土’盖的,水火不侵!”
他顿了顿,用一种梦呓般的口吻,幽幽地说道。
“你说……都是当兵吃粮,凭什么,人家吃的是白米饭,住的是神仙屋,我们就要啃这石头蛋子,给司马家卖命?”
“凭什么?”
这三个字,像一根毒刺,狠狠扎进了在场每一个士兵的心里。
是啊。
凭什么?
躲在不远处的营尉,将这段对话,一字不差地听了进去。
他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知道,出大事了。
军心,这支大魏雄师的军心,正在被一种看不见的东西,飞快地腐蚀,瓦解!
……
成都,紫宸殿。
雪片般的简报,从魏国各地,源源不断地汇集到凌毅的案头。
“哈哈哈!好!好啊!”
刘禅拿着一份来自许昌的密报,兴奋得在殿内来回踱步。
“军心浮动!民心思变!凌卿,你这一招,比十万大军都管用!简直是神来之……”
他一时没想起那个词,但脸上的喜悦,却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
费祎侍立一旁,虽然依旧觉得此举有失体面,但看到密报上的内容,也不得不承认,这效果,实在是好得出奇。
凌毅的神色,却依旧平静。
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步。
舆论战,从来不是一锤子的买卖。
真正的交锋,现在才开始。
就在此时。
一名夜枭的成员,如鬼魅般出现在殿门口。
他没有进来,只是单膝跪地,高高举起了一卷用黑蜡封死的,牛皮卷宗。
卷宗之上,用鲜血,画着三道刺目的红痕。
最高等级的,血色急报!
大殿内的喜悦气氛,瞬间凝固。
邵正快步上前,取过卷宗,呈给凌毅。
凌毅撕开火漆。
展开的,不是竹简,也不是丝帛。
而是一张,晒干的,粗糙的,人皮。
皮上,用烧红的烙铁,烙下了几个狰狞的大字。
凌毅,游戏结束。
在人皮的右下角,还有一个小小的,用刀刻出的,正在滴血的,羊头图案。
牧羊人。
一股冰冷彻骨的杀机,瞬间锁定了整个大殿。
刘禅的笑意,僵在脸上。
凌毅慢慢地,将那张人皮,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