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
这两个字,如同两枚无声的冰针,扎在紫宸殿偏殿的死寂里。
刚刚被烛火吞噬的竹筒,最后一缕青烟也散尽了。邵正单膝跪在地上,汇报完最后的情报,便垂下头,等待着凌毅的命令。
他能感觉到,自家主公没有任何动作,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
可偏殿内的空气,却仿佛一寸寸凝固,压得人喘不过气。
惊蛰。
春雷乍响,万物复苏。
也包括,那些在整个冬天里,蛰伏于阴暗巢穴中的毒虫。
这不是一个计划的代号。
这是一个,总攻的信号。
费祎遇刺,只是第一声惊雷之前的,一道微不足道的闪电。那甚至算不上试探,只是一次清理外围的,失败的尝试。
真正的风暴,现在才要开始。
“主公。”
邵正终于忍不住,抬起头。他眼中杀机毕现。“现在就动手!将那谯正拿下,投入夜枭大狱!属下有的是办法,让他把‘惊蛰’两个字,每一个笔画都吐出来!”
凌毅终于动了。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了那扇紧闭的雕花木窗。
倒春寒的冷风,夹杂着湿气,瞬间灌了进来,吹得殿内烛火一阵狂乱的摇曳。
“现在抓他,我们就等于告诉洛阳的‘渔夫’,他的鱼线,断了。”
凌毅没有回头,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那会怎么样?”
“那剩下的,所有听到了雷声,正准备从洞里爬出来的毒虫,会立刻缩回去。它们会蛰伏得更深,伪装得更好。下一次,再想把它们找出来,就难了。”
凌毅转过身,看着邵正。
“打草,只会惊蛇。我们要的,不是一条蛇的尸体。”
“我们要的,是整个蛇窟的覆灭。”
邵正的身体一震。
他明白了。
主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去阻止这场风暴。
他要做的,是等风暴来临,然后,将风暴本身,彻底撕碎!
可……
“但我们不知道,这风暴,会从哪里刮起。”邵正说出了最大的难题,“是宫城?是军营?还是汉中正在修建的大堤?”
“不知道,就让他们告诉我们。”
凌毅的回答,让邵正再次陷入困惑。
凌毅没有再解释。
他径直走出偏殿,走向那条通往皇帝寝宫的幽深走廊。
“备驾。”
两个字,在空旷的廊下,带起一丝微不可闻的回音。
……
刘禅还没有睡。
他坐在龙床边,借着一盏宫灯的光,看的却不是圣贤经义,而是一份来自汉中营造司的,关于水泥用量与堤坝工程进度的详细报告。
密密麻麻的数字,对他而言,早已不像当初那般枯燥。
他能从这些数字里,看到粮食,看到兵甲,看到大汉正在一寸寸强壮起来的筋骨。
当内侍通报兴农侯深夜求见时,他没有丝毫意外。
他只是将报告仔细合上,摆正了位置。
“让他进来。”
凌毅踏入寝宫,一股淡淡的龙涎香,混杂着书卷的气息,扑面而来。
没有多余的礼节。
“陛下,魏谍的最终方案,启动了。”
一句话,让寝宫内的温度,骤然下降。
刘禅按在报告上的手,停住了。他抬起头,宫灯的光,在他的眼中,映出一片沉静的光。
他没有问“什么方案”,也没有问“消息可靠吗”。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凌毅,等待下文。
“代号,惊蛰。”凌毅言简意赅,将自己的推测,全盘托出,“一场波及整个蜀中的,来自内部的总攻,随时可能爆发。”
刘禅沉默了片刻。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凌毅面前。
脸上没有恐惧,没有慌乱。只有一股被彻底冒犯之后,冻结起来的,冰冷的怒火。
“他们这是,要掘我大汉的根。”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之音。
“凌卿。”刘禅看着凌毅,那双曾经温和仁善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属于帝王的决断。“朕问你,你需要朕,做什么?”
从“我们该怎么办”,到“你需要朕做什么”。
一词之差,天壤之别。
凌毅对着刘禅,深深一揖。
“臣,需要一个舞台。”
“一个足够大,足够华丽,能让所有牛鬼蛇神,都忍不住粉墨登场的舞台。”
“什么舞台?”
“春社大典。”凌毅吐出四个字。
春社大典!
刘禅的身体,几不可查地一顿。
祭祀土神,祈求五谷丰登。自古以来,便是关乎国本的头等大事。
届时,皇帝亲临,百官随行,万民瞻仰。
整个成都的权力中枢,将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城南的祭坛之上。
那将是,最完美的刺杀之地。
最完美的,政变之地!
用整个大汉的朝堂,用他自己,去做诱饵。
何其疯狂!
何其大胆!
刘禅与凌毅对视着。
他从凌毅的脸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犹豫。
他看到了,绝对的自信。
看到了,那份足以将天地都当做棋盘的,恐怖的掌控力。
刘禅,笑了。
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自嘲,更带着一股前所未有的,酣畅淋漓的快意。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传朕旨意!”刘禅猛地转身,对着门外的内侍,发出了继位以来,最惊世骇俗的一道命令!
“昭告天下!三日之后,朕将于南郊祭坛,亲主春社大典!祭祀后土,与万民同乐!”
“另,着光禄勋谯周,为此次大典礼仪正使,总领一切典礼事务!”
此言一出,凌毅的眉峰,微微一动。
让谯周,这个最大的嫌疑人,去总领这场为他准备的鸿门宴?
刘禅似乎察觉到了凌毅的诧异。
他回过头,脸上那股快意的笑容更盛。
“朕,就是要让他,亲手为自己,搭建好这座断头台。”
“朕要亲眼看着,这些藏在阴沟里的虫豸,是如何在天雷之下,化为飞灰的!”
这一夜,一道圣旨,如惊雷般,划破了成都沉寂的夜空。
整个官场,都为皇帝这突如其来的决定,而感到震惊与不解。
唯有在城中一处不起眼的宅院里。
书房的灯火,亮到了深夜。
谯正展开一张刚刚从门缝下塞进来的,小小的纸条。
纸上,只有四个字。
惊蛰,春社。
他将纸条,凑到烛火上,看着它化为一小撮黑色的灰烬。
黑暗中,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