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平的最后一个问题,像一根无形的冰锥,刺破了山谷中刚刚缓和的气氛。
他的亲兵已经退出了峡谷,但这位荡寇将军,却固执地站在原地。他没有看那个被炸裂的巨坑,也没有看那些焦黑的土石。
他只看着凌毅。
那不是怀疑,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探究。一种身经百战的宿将,对于超出理解范围的力量,最本能的求证。
邵正的心,再一次提到了嗓子眼。
凌毅却笑了。
他没有回答,反而反问了一句。
“将军,一只虎,生于山野,这是天成。人将其捕获,驯其爪牙,为己所用,这又算什么?”
王平愣住了。
“我大汉的良驹,产于凉州,亦是天成。我军得之,配上鞍鞯,披上甲胄,驰骋沙场,这又算什么?”
凌毅向前一步,他的姿态依旧平静,却带着一股莫名的压迫感。
“此物,是天成,还是人为,重要吗?”
“重要的是,它现在,在我大汉的手里。在我们的手里。”
“它能为我大汉开山,为我大汉筑堤,为我大汉……扫平前路的一切障碍。”
“将军觉得,是与不是,还有区别吗?”
一连串的反问,将王平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
是啊。
还有区别吗?
王平沉默了。
他想了很久。
他想到的是,如果这东西是天成的,那说明天下别处也可能有。魏国也可能有。那将是大汉的灾难。
但如果这是人为的……
他再次看向凌毅,这个年轻得过分的参知政事。
如果这是人为的,那眼前这个人,就不是什么国之栋梁了。
他是……鬼神。
无论哪一种可能,都让他不寒而栗。
最终,王平放弃了探究。
正如凌毅所说,重要的是,这东西现在,在汉室手里。
在他王平绝对信得过的人,和被他王平绝对能看住的人的手里。
“我明白了。”
王平吐出这四个字,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再次对着凌毅,郑重地一抱拳。
“此地,就全权交由凌参政处置。谷外十里,末将即刻起,便会亲自带兵布防。一只苍蝇,也休想飞进去。”
说罢,他不再有任何迟疑,转身,大步离去。
看着王平消失在峡谷口的背影,凌毅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糊弄过去了。
至少,暂时糊弄过去了。
这位老将军,选择用“忠诚”压下了“好奇”。
“侯……侯爷……”邵正的声音还在发颤,“我们……我们现在……”
“回去。”凌毅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去东山采石场。去看看姜维将军,为石头发愁的样子。”
五日后。
汉中,东山采石场。
数千名军士与民夫,在巨大的山壁下,如同蝼蚁。
“嘿!哟!”
“嘿!哟!”
号子声此起彼伏,却透着一股有气无力。
巨大的麻绳,绑着磨盘大的岩石,被上百人拖拽着,缓慢地向山下移动。每移动一寸,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和飞扬的尘土。
而在另一边,更多的士兵,正用最原始的办法。
以火烧石,再泼冷水。
山壁被烧得通红,冷水浇上去,发出“呲啦”的巨响,升腾起大片的蒸汽。
岩石的表面,会因此变得脆弱,崩裂开一些碎块。
然后,工匠们再用大锤和铁钎,一点一点地,将那些碎块敲下来。
效率,慢得令人发指。
姜维一身甲胄,站在采石场的最高处。
他看着这热火朝天,却又毫无进展的场面,整个人像是被点燃的火药桶,焦躁无比。
“废物!都是废物!”
他一脚踢飞脚边的一块碎石,“一整天!一整天就采出这么点石料!按照这个速度,那百里长堤,要修到何年何月?修到我姜维的孙子都老死吗?!”
他身后的几名军官,全都低着头,噤若寒蝉。
这不是他们不努力。
是这山,太硬了。
人力,有时而穷。
就在这时,一骑快马,从山下疾驰而来。
“报!大将军!兴农侯,凌参政到了!”
姜维的怒火,稍稍压下去了一些。
这几日,凌毅一直以“统筹后勤,调度物资”为由,在各个营地间奔走,很少来这采石场。
姜维也知道,采石不是凌毅的专长,来了也无济于事。
可现在,他真的快被这石头给逼疯了。
很快,凌毅在邵正等人的陪同下,登上了高台。
“姜将军,火气不小啊。”凌毅看着姜维那张黑如锅底的脸,调侃了一句。
“哼!”姜维没好气地一挥手,“你来看看!你来看看这堆破石头!我汉中十万大军,难道就要被这堆破石头,给活活困死在这里吗?”
凌毅没有理会他的抱怨。
他只是走到悬崖边,向下望去。
看着那些挥汗如雨,却收效甚微的士兵,看着那些被慢吞吞运下山的石料。
他点了点头。
差不多了。
火候,到了。
“姜将军,可还记得,我烧制‘凌胶’时,也曾屡次失败?”凌毅忽然开口。
姜维一愣:“记得。怎么?”
“当时将军也以为,我是在玩那孩童过家家的把戏。”
凌毅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可最后,我拿出了‘凌胶’。”
姜维的呼吸,猛地一滞。
他不是傻子。
他瞬间明白了凌毅话里的意思。
“你……”他抓住凌毅的胳膊,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亮,“你有办法了?”
“我这几日,并未闲着。”
凌毅不置可否,只是淡淡说道。
“我将那日王将军在惊蛰谷发现的‘火石’,稍加钻研,发现此物,或许另有妙用。”
他拍了拍手。
山下,一队由廖元亲自押送的,盖着厚厚油布的马车,缓缓驶入了采石场。
“让所有人都退开!退到三百步之外!”凌毅忽然下令。
姜维虽然不解,但出于对凌毅的信任,还是立刻挥手,让传令兵去清场。
很快,整个采石场,数千人被远远地驱散。
只剩下姜维和几名高级将领,站在高台之上,满心困惑地看着这一切。
凌毅带着廖元等人,亲自下到山壁前。
他们在坚硬的岩壁上,选取了几个点,用铁钻凿出了几个碗口粗,数尺深的石洞。
然后,在姜维惊疑不定的注视下,他们将一包包用油纸裹得严严实实的灰黑色粉末,小心翼翼地塞进了石洞里,再用黏土封死洞口。
只留出一根长长的,麻绳一样的引线。
“凌毅,你这到底是在干什么?”姜维终于忍不住了,“神神叨叨的,这是在祭山吗?”
“将军稍安勿躁。”凌毅回到高台上,从亲卫手中,接过一个火把。
“我为将军,请来一位新的‘工匠’。”
“这位‘工匠’,脾气不太好。”
“但干活,很快。”
说罢,他不再解释,将手中的火把,掷向了山壁下的其中一根引线。
火苗,瞬间点燃了引线。
呲呲呲——
一道火蛇,沿着地面,飞快地朝着那坚不可摧的山壁,猛窜而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放慢。
当那火蛇钻入石洞的一刹那。
没有声音。
没有光。
整个世界,先是陷入了一片死寂。
紧接着。
轰——隆——!
!
一声仿佛能将天地都撕裂的巨响,轰然炸开!
整个东山,都为之剧烈地一颤!
姜维脚下的高台,猛地晃动了一下,他险些站立不稳。
他身后的将领们,更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一个个面无人色,更有甚者,直接瘫倒在地。
而三百步之外,那数千名军士与民夫,更是被吓得魂飞魄散,齐刷刷地跪倒了一片,对着东山的方向,疯狂叩首,嘴里喊着“山神发怒”“天雷降世”。
姜维顾不上这些。
他死死地抓着栏杆,双眼圆睁,看着眼前那匪夷所所思的一幕。
那坚不可摧的山壁,那耗费了无数人力都难以撼动的岩体。
此刻,竟然……竟然像是被一只无形的神魔巨手,狠狠地砸了一拳!
以那个石洞为中心,蛛网般的巨大裂缝,疯狂蔓延!
紧接着,在第二声、第三声连环的爆炸中!
“咔嚓——轰隆隆——”
一大片足有数丈高,十数丈宽的山壁,在一阵令人牙酸的断裂声中,轰然脱落,崩塌!
无数吨的巨石,裹挟着漫天烟尘,如同山洪暴发一般,倾泻而下!
在山脚,堆成了一座新的,由无数碎石组成的小山!
整个采石场,被浓密的烟尘笼罩。
许久,许久。
当烟尘渐渐散去。
阳光,重新照亮了那片山壁。
原本平整坚硬的岩体,已经多出了一个巨大而狰狞的豁口。
而山脚下,那些堆积如山的石料,大小适中,棱角分明,仿佛是被人提前切割好的一般。
这些石料,足够他们用上十天,不,是半个月!
前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
高台上,死一般的寂静。
姜维的身体,在颤抖。
他不是害怕。
是激动。
是狂喜!
一种颠覆了他所有战争认知的,极致的狂喜!
他猛地转过头,一把抓住凌毅的肩膀,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凌毅的骨头捏碎。
“这……这是什么?!”他嘶吼着,每一个字都带着颤音,“你管这个叫‘工匠’?!”
凌毅看着他那张因狂喜而扭曲的脸,平静地回答。
“我称它为,‘开山符’。”
“开山符……”姜维喃喃自语,随即放声大笑,笑声中带着一丝癫狂,“哈哈哈!好!好一个开山符!开山!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