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平的巡逻队来了!
这如同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进惊蛰谷,将刚刚升腾起的狂热与亢奋,斩得支离破碎。
方才还因“开山符”而陷入狂热与敬畏的工匠们,齐刷刷地白了脸。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做贼心虚的恐慌。山风一吹,每个人的后颈都凉得像被冰块贴着。
完了!彻底完了!
被发现了!这种神鬼莫测的手段,一旦暴露,他们这些参与者,有一个算一个,都得被当成妖人乱党,绑上柴堆烧成灰烬,连家人都要受到牵连!
“侯……侯爷……”廖元那只独臂不受控制地剧烈抖动起来,他下意识地就想去拔刀,脑子里一片混乱。拔刀,是冲击朝廷将领,死路一条。不拔刀,秘密暴露,也是死路一条。前后左右,皆是绝路!
整个山谷,瞬间从一种狂热的崇拜,跌入到彻骨的绝望冰窟。
唯有两个人没有动。
一个是已经吓得魂不附体,面如金纸的邵正。他手中的竹简“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墨迹混着尘土,他却毫无察觉,只是双腿发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另一个,就是凌毅。
他甚至没有回头看那名报信的亲卫,只是静静地站在巨坑的边缘,背影在清晨的阳光下,拉出一道孤直的影子,仿佛在欣赏自己的杰作。
王平。他的脑海中飞速闪过这个名字的全部信息。
荡寇将军王平,以治军严谨,沉稳持重着称。他不是姜维,那个可以用豪情和信任冲昏头脑的年轻人。王平是军中宿将,只相信他亲眼看到的事实,和军中铁一般的法度。用言语蛊惑他,难如登天。
麻烦了。若今日事败,别说兴修水利、北伐中原的宏图大业,自己连同这满谷的人,都将万劫不复。
“慌什么。”
凌毅终于开口,他的语调平静得令人发指,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天,还没塌下来。”
这股仿佛能定住风的镇定,像一剂强心针,狠狠注入了众人几近停跳的心脏。
廖元的呼吸一滞,看着凌毅那稳如泰山的背影,竟也奇迹般地冷静了几分。是啊,侯爷都没慌,我慌什么!
“廖元。”
“末将在!”
“把地上的粉末痕迹,全部用新土覆盖。把那几块炸得最碎的石头,搬到坑边,做出自然塌方的样子,要快,要看不出人工痕迹!”凌毅的命令,清晰而迅速。
“其他人,回到山洞,把所有东西都用油布盖好!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出来,不许出声,谁敢弄出一点动静,我第一个斩了他!”
“是!”
工匠们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朝着山洞跑去,求生的本能让他们爆发出了惊人的效率。
“邵记室。”凌毅这才回头,目光落在已经快站不稳的邵正身上。
“侯……侯爷……”邵正捡起竹简,手指抖得像筛糠。
“待会儿,无论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说话。”凌毅的口吻不容置疑,“你只是我的记室,负责记录风物,其他的,你一概不知,明白吗?”
邵正下意识地疯狂点头,脑子已经成了一团浆糊。
就在此时,峡谷外,传来了王平那中气十足的喊话声,带着军人特有的穿透力。
“谷内是何人?为何封锁要道?我乃荡寇将军王平,奉命巡山!”
声音,越来越近了。
凌毅从容地整了整衣冠,脸上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研究被打扰的无奈。他缓步走出峡谷,正好迎上了带着一队精兵,满脸戒备的王平。
“王将军,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凌毅的姿态,不像是在质问,倒像是在迎接一位许久未见的老友,“莫非是看我等勘探辛苦,特地送些酒肉犒劳?”
王平看见凌毅,先是一愣,随即抱拳行礼,但脸上的警惕没有丝毫放松。他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凌毅身后略显慌乱的亲卫。
“不敢。军务在身,不敢饮酒。”王平的回答滴水不漏,“末将昨夜在营中,听闻此山中有异响,如巨雷轰鸣,疑似有猛虎咆哮,今日特带人前来围猎,以安民心。”
“不想行至此处,竟发现谷口被封,守卫森严。不知凌参政在此,所为何事?这般阵仗,不像是简单的勘探。”
王平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精准的刀,直指要害。你在这干什么?为什么偷偷摸摸?
凌毅笑了,笑得十分坦然。
“说来也巧,将军所说的异响,正与我在此的发现有关。”他侧过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将军若不信,请随我来。我在此,发现了一桩奇事。”
王平狐疑地看了一眼凌毅,又看了看他身后那深不见底的峡谷,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军人的探究心,挥手让士兵在谷外戒备,自己只带着两名亲兵,跟了进去。
当王平穿过那狭窄的入口,看到峡谷深处那个巨大的土坑时,饶是他见多识广,也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这……”
王平快步走到坑边,看着那被炸得翻起的,还带着温度的新鲜泥土和四分五裂的碎石,瞳孔猛地一缩。这绝不是什么猛虎能造成的!这分明是……分明是数百人用数月之功,才能挖出的大坑!可这周围的痕迹,分明是一夜之间造成的!
“凌参政,这便是你说的奇事?”王平回过头,目光如炬,死死地盯着凌毅。
“正是。”凌毅走到坑边,神态自若地捡起一块焦黑的石头,“将军请看。”
“我等奉命勘探新石场,在此地发现一处奇特的矿脉。其石色黑,质地疏松,研磨成粉后,遇火……则性情暴烈,声如奔雷。”
“火石矿?”王平眉头紧锁,这个词他闻所未闻,军中典籍也从未记载。
“昨夜,我等取少量石粉试其特性,不想此物威力远超预料,一声巨响,便成了这般模样。”凌毅一脸“心有余悸”地解释道,“此物威力惊人,为防被宵小利用,或处置不当伤及无辜,我才下令封锁此地,待查明其性后,再一并上报丞相与朝廷。”
这番说辞,天衣无缝。将“秘密研制”偷换成了“意外发现”。将“主动封锁”变成了“负责任的保护措施”。
王平沉默了。他蹲下身,捻起一点坑边的焦土,放在鼻尖仔细闻了闻。一股浓烈的,类似硫磺与硝石混合,却又更加刺鼻的味道冲入鼻腔。他久在军旅,知道军中也有用硫磺等物制作引火之具,但这般威力的……简直是天方夜谭。
“世间,竟有此等奇石?”王平站起身,依旧满心疑虑。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凌毅知道,光靠说,是骗不过王平这只老狐狸的。他转头,对峡谷深处喊了一声。
“取‘火石样本’一钱,呈与将军一观。”
很快,一名亲卫捧着一个木盒,快步走了出来。他全程低着头,步伐沉稳,不敢看王平一眼。
凌毅接过木盒,将其打开。里面,是一小撮用油纸包好的,灰黑色的粉末。这是他早就准备好的,威力削减了十倍不止的“表演专用版”。
“将军,此物性烈,请退后。”
凌毅将那油纸包放在一块半人高的坚硬岩石上,然后取出一根长长的,浸过油的麻绳作为引信。
王平和他的亲兵,将信将疑地退到了二十步之外,手已经下意识地按在了刀柄上。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尤其是邵正,他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才没让自己尖叫出来,双眼瞪得如同铜铃。
凌毅从亲卫手中取过火折子,点燃了麻绳的一头。
呲——
火花顺着麻绳,如一条灵蛇,飞快地朝着那包粉末窜去。
王平的眼睛,瞬间睁大,一眨不眨。
就在火花接触到油纸包的一刹那——
“嘭!!!”
一声巨响!虽然远不如昨夜那般石破天惊,但也像一个无形的巨汉,用千斤铁锤狠狠砸在了岩石上!
火光爆闪!一股夹杂着硫磺味的浓烟冲天而起!一股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吹得王平衣袍猎猎作响,他身后的两名亲兵更是被惊得后退半步,险些拔刀!
待烟雾稍散,所有人都惊骇地看到,那块半人高的坚硬岩石,竟然从中间,被硬生生炸出了一道儿臂粗的恐怖裂缝!几块碎石屑甚至飞溅到了王平的脚下。
王平,彻底僵住了。
他和他身后的两名亲兵,张着嘴,半天合不拢。他们的大脑,已经完全无法处理眼前这超越了认知的一幕。
石头……一包石头粉末,竟然能把另一块大石头,给炸裂了?
这是什么道法?不,这不是道法,这是纯粹的、蛮横的、无法理解的力量!
“将军,现在您明白,我为何要将此地列为禁区了吧?”凌毅的声音,适时地响起,如洪钟大吕,将王平从震惊中敲了回来。
“此物,若用于开山采石,修筑堤坝,乃是国之利器。可若是用于……”凌毅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王平的额头上,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想到了坚固的城墙,想到了戒备森严的军械库,想到了堆积如山的粮仓……如果有人把这东西扔进去……
后果不堪设想!这哪里是什么奇石,这分明就是掌中雷霆!
凌毅将“黑火药”的用途,巧妙地引向了“搞破坏”的层面,完美地解释了自己“保密”的动机。
这一下,王平心中最后的疑虑,也烟消云散了。他不但不觉得凌毅封锁此地有错,反而觉得,凌毅做得对!太对了!这种堪比天威的东西,在没有被朝廷完全掌控之前,绝对不能泄露分毫!
“是平鲁莽了!”王平对着凌毅,郑重地一抱拳,语气里是前所未有的敬佩,“凌参政深谋远虑,为国分忧,平,佩服!”
“此事干系重大,末将绝不会向任何人透露半个字!这便带人撤走,并以围猎猛虎为名,下令方圆十里,列为军事禁区,任何人不得靠近!”
他已然将自己,也当成了这个秘密的守护者。
“有劳将军了。”凌毅微微颔首。
危机,似乎就这么解除了。
王平再不多言,转身带着亲兵,快步向谷外走去。他的步伐依旧稳健,但所有人都看得出,那份稳健之下,压抑着何等的惊涛骇浪。
然而,就在他即将走出峡谷入口时,他像是突然被什么念头钉在了原地,猛地停下了脚步,缓缓回过头来。
山谷的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
他看着凌毅,也看着凌毅身后那片狼藉的土地,那双沉稳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是震惊、是敬畏,更多的,却是一种极致的探究。
“凌参政。”
王平的声音,有些干涩,像被砂纸打磨过。
“此等神物,当真……只是天然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