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正这突如其来的一跪,让整个现场的气氛瞬间凝固。
刘禅愣住了。
蒋琬和费祎愣住了。
刚刚还沉浸在被天子委以重任的激动中的姜维,也愣住了。
一个刚刚被皇帝亲口嘉奖,钦点为廷尉右监的未来法学新星,不去大理寺报道,反而要跟着一个兴农侯,跑到兵戈凶险的汉中前线去?
这算什么?
“胡闹!”姜维魁梧的身躯往前一挡,几乎将邵正完全遮住,他浓眉倒竖,一股铁血煞气扑面而来,“廷尉府是国之公器,汉中乃军旅重地。汝一介书生,不去钻研律法,来前线凑什么热闹!添乱吗?”
姜维的声音洪亮如钟,震得邵正那瘦弱的身子微微一颤,但他依旧跪得笔直,抬起头,迎着姜维那能杀人的目光,不卑不亢。
“回禀大将军,学生并非胡闹。”
“哦?”姜维冷哼一声,“那你说说,你不去当你的廷尉右监,跑到汉中,能做什么?你会挥刀杀敌,还是会筑墙修路?”
“学生都不会。”邵正的回答干脆利落,却让姜维的火气更盛。
“那你去做什么?!”
“学生去……看。”邵正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去看侯爷如何让荒地长出粮食,去看将军如何让士卒吃饱肚子。因为学生以为,一部无法让百姓吃饱穿暖的法典,不过是写在竹简上的废话!一个只会坐在堂上断案,却不知百姓疾苦的法官,与那高门世族里豢养的清谈客,又有何异?”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读书人独有的决绝。
“法,源于人!民以食为天!若连这‘天’都保不住,谈何律法森严,谈何国泰民安?学生不才,愿为侯爷执笔,记录军屯之法,将其化为条文,日后推行大汉全境!这,便是学生的用处!”
一番话,说得是慷慨激昂,振聋发聩。
蒋琬和费祎,原本还觉得此子行事孟浪,此刻却是满脸的惊愕与赞许。
好一个“法源于人,民以食为天”!
姜维也被这番话给镇住了,他张了张嘴,那句“满口胡言”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忽然发现,眼前这个瘦弱书生,骨子里竟藏着一股与他一样的,对这个国家最深沉的执念。
刘禅更是听得热血澎湃,他看向邵正的目光,充满了欣赏:“好!说得好!先生,朕觉得……”
凌毅却抬手,打断了刘禅的话。
他缓步走到邵正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的志向,很好。”凌毅的语调很平静,“但汉中不是成都,栈道艰险,军营苦寒,猛兽毒虫,朝不保夕。你可想好了,这一去,或许就回不来了。”
“学生想好了。”邵正毫不犹豫,“大丈夫当死于边野,马革裹尸,何其幸哉!若能以我残躯,换来汉中军粮自足,北伐大业有望,死又何妨!”
“好一个死又何妨。”凌毅笑了。
他转过身,对刘禅一拱手:“陛下,臣请旨,允邵正以‘营造司记室’之职,随臣同赴汉中。”
记室,说白了,就是个随军秘书。
刘禅大喜:“准奏!邵爱卿有此报国之心,朕心甚慰!”
姜维看了看邵正,又看了看凌毅,最终还是抱了抱拳,默认了这个安排。
一个时辰后,成都北门。
凌毅和姜维率领一百亲兵,与自备行囊、一脸坚毅的邵正会合,踏上了前往汉中的征途。
栈道逶迤,盘桓于绝壁之上,底下是奔腾咆哮的江水。这条路,凌毅在十日千里运粮时,曾在沙盘中推演过无数遍,但当亲身踏足其上时,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难于上青天”。
马蹄踩在腐朽的木板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仿佛随时都会断裂。
邵正一个文弱书生,何曾走过这样的险路,几天下来,早已是面无人色,好几次都险些坠下悬崖,幸得军士及时拉住。
可他却咬着牙,一声不吭,晚上宿营,别人在休息,他却拿出竹简,借着篝火,记录下沿途的地形、关隘、甚至是每一处破损的栈道。
姜维看在眼里,对这个书生的看法,已然改观。
十日后,阳平关。
汉中太守,荡寇将军王平,早已在此等候。
王平是蜀汉宿将,为人朴素,不善言辞,但治军严谨,威望极高。他与姜维见礼后,便将目光投向了那个年轻得过分的兴农侯。
“末将王平,见过兴农侯。”王平的声音,沉稳有力。
“王将军不必多礼。”凌毅翻身下马,“此来汉中,多有叨扰。”
简单的寒暄过后,姜维早已急不可耐。
“子均,不必客套了!快带兴农侯去看看我们的屯田!”
王平点了点头,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一行人快马加鞭,很快便来到南郑城外最大的一片军屯区。
放眼望去,平原之上,旌旗招展,数千名穿着号服的兵士,正在田间地头忙碌。他们有的在锄地,有的在挑水,场面宏大,热火朝天。
姜维指着这片广袤的田地,脸上带着一丝自豪:“侯爷请看!此地有我汉中锐卒一万两千人,开垦良田六百顷!自我与子均到任以来,日夜操劳,方有今日之规模!”
凌毅没有说话。
他下了马,径直走向田埂。
他弯下腰,抓起一把泥土,放在鼻尖轻轻一嗅。
【土壤样本分析中……氮、磷、钾元素中度缺失,有机质含量低于平均值。评估:土地肥力已严重透支。】
他又走到一条灌溉用的小水渠旁,那水渠挖得歪歪扭扭,水流缓慢,许多地方已经淤塞,渠边的泥土干燥开裂。
【初级引水渠,设计不合理,渗漏率高达45%,水分利用效率极低。】
他抬起头,看向远处。
兵士们用的农具,五花八门,大多是粗制的木耒、石锄,甚至有人直接用随身的环首刀在刨地,新式的曲辕犁在这并没有得到推广,效率低下得令人发指。
而更远处,一片片坡地被胡乱开垦,种上了作物。可以想见,一场大雨过后,新翻的沃土便会被冲刷殆尽。
姜维和王平跟在他身后,见他久久不语,还以为他被这宏大的场面震撼了。
姜维笑道:“侯爷,如何?我汉中将士,不仅能上阵杀敌,亦能解甲归田。丞相在日,便常赞我军屯之法。”
王平也难得地补充了一句:“只是此地土地贫瘠,将士们虽尽了全力,每年产出,也仅仅能供大军三月之用,仍需成都转运接济。”
凌毅缓缓站直了身子,拍了拍手上的泥土。
他转过身,看着满脸期待的姜维和王平,问出了一个问题。
“姜将军,王将军,我只问一句。”
“侯爷请讲。”
“以一万精锐之师,屯垦六百顷汉中最好的平原沃土,耗时数年,每年产出,却仅仅够大军三月嚼用。”
凌毅的语调很平,平得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恕我直言,这不是在屯田。”
“这是对人力、土地、时间,乃至对大汉国运最大的犯罪。”
话音落下,空气死寂。
姜维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王平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也猛地抽动了一下。
犯罪?
这两个字,太重了!重得像两座大山,压得两位战功赫赫的将军,几乎喘不过气来!
“兴农侯!”姜维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上前一步,一股怒气直冲脑门,“你可以说我姜维治军无能,但绝不可污蔑我汉中十万将士!他们流血流汗,你凭什么说他们在犯罪?!”
王平虽然没有说话,但那紧握的拳头,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凌毅面对着两人的怒火,毫无惧色。
他伸出手,指向那片看似热火朝天的田地。
“凭什么?”
“就凭你们让最精锐的战士,用最低效的工具,在最宝贵的土地上,玩着孩童过家家一样的游戏!”
“就凭你们守着一条汉水,却让一半的田地干裂缺水!”
“就凭你们放着大片的平原不用,却让士兵去开垦那些一下雨就水土流失的坡地,美其名曰‘广积粮’!”
凌毅向前一步,气势陡然攀升,那股在朝堂之上舌战群儒,在万民之前扭转乾坤的锋芒,展露无遗。
“这,就是我说的凭什么!”
姜维被他一连串的质问,问得哑口无言。
他想反驳,却发现凌毅说的每一句,都像一记重锤,砸在他的心上。
是啊,农具简陋,灌溉不力,水土流失……这些问题,他们不是不知道,只是一直以来,都以为是土地贫瘠,天时不利,非人力所能及。
从未有人,像凌毅这样,把问题如此赤裸裸地掀开!
“那……那依侯爷之见,该当如何?”王平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比姜维更务实,已经从愤怒中冷静下来。
凌毅没有直接回答。
他转身,走上一个高坡,目光越过眼前这片被“精耕细作”的田地,投向了更远处,汉水之畔,一片辽阔的、长满了荒草的河滩。
那片土地,地势低洼,一片死寂,与这边的热火朝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姜将军,王将军,你们看那里。”
姜维和王平顺着他的手指望去,脸上满是困惑。
王平不解道:“侯爷,那是汉水故道,一片河泛区。每年夏秋之交,汉水涨潮,那里便是一片汪洋,根本无法耕种,是我汉中最无用的一片废地。”
“废地?”
凌毅笑了,笑得意味深长。
他回过头,看着两位满脸不解的宿将,一字一顿地说道。
“不。”
“在凌毅眼中,那不是废地。”
“那是能让汉中十万大军,彻底告别饥饿的,真正的万顷良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