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沉依旧住在我的偏殿。在这倾云峰上,无人敢置喙,至少明面上如此。关于那一夜的亲吻就仿佛没有发生过,他退缩成了一道沉默的影子,嵌入了我日常生活的缝隙里。
他每日的任务除了那些琐碎的侍奉,还继续处理我丢过去的、各类关于弟子修炼的难题和功法典籍。他对此投入了极大的心力,常常废寝忘食,偏殿的灯火亮至深夜已成常态。
而我,竟也习惯了在批阅卷宗感到疲乏时,抬眼便能看见隔着一道珠帘、那个伏案疾书的清瘦身影。偶尔,我会走过去,一边轻轻抚过他墨色的发梢,享受那绸缎般滑亮的触感,一边拿起他刚写好的注解看上几眼,或是指出某一处引据的疏漏,或是干脆利落地批个“可”字。
我时常玩弄他的头发,他起初总会紧张,不知是否是怕我不分场合的回味再现热烈的亲吻,他后来渐渐能在我靠近时维持表面镇定,只是那微微泛红的耳廓,和略微加快、试图压抑却总也瞒不过我的呼吸,无声地泄露着他内心的波澜。
我们之间,就这样形成了一种古怪而又莫名默契的相处模式。我不再刻意折辱,仿佛那些过分的命令已是遥不可及的事情;他也不再一味地表现出卑微顺从,至少在探讨正事时,他会抬起眼,清晰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哪怕声音依旧不高。
我们交谈依旧不多,却常常围绕着正事——某部艰深功法的要义,一道剑诀的灵力运转节点,一个基础阵法的改良可能,甚至是一些繁琐的宗门事务安排。他的见识和悟性,一次次远超我的预期。往往在我陷入某种思维定式,觉得某个难题无解时,他能从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提出一个意想不到却又异常巧妙的思路,如同在黑暗的房间里,突然推开了一扇未曾留意的窗。
这种认知上的契合与默契,甚至比之前那些因恨意、愧疚、维护而产生的剧烈情绪冲击,更让我心惊。
就仿佛,我们本该如此。
仿佛在某个被遗忘的时空里,我们曾无数次这样并肩,探讨着排兵布阵,兵法谋略,天地至理,大道法则。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力,让我既想靠近探寻,又恐惧得想要逃离。
这日,日光正好,他正站在我案前几步远的地方,回禀关于调整内门弟子季度考核方式的设想。 声音清朗,条理清晰,将以往单纯比拼灵力修为的弊端分析得透彻,提出的分级分类考核办法,兼顾了不同资质、不同发展方向的弟子,连执法堂那群老古板可能提出的反对意见都预先想好了应对之策。
我听着,目光落在窗外一株开得正盛的桃花上,心思却有些飘忽。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让我连日来处理宗门事务的烦躁都平息了不少。
就在这时,殿外的防护禁制传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波动。
又被触动了。
我的心,几乎是下意识地沉了沉。
来的是温瑾瑜。
他依旧是一身纤尘不染的月白药袍,面容温润,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笑意,仿佛上次我那毫不客气的逐客令,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清风,未曾在他心底留下丝毫痕迹。只是这次,他没有带自己的徒弟苏芷妍,他身后跟着两位药王谷的长老,皆是须发皆白,神色略显凝重,不似往常那般平和。
“楚长老。”温瑾瑜拱手行礼,目光一如既往的温和,先是状似无意地扫过垂首立于一旁的萧沉,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随即转向我,语气带上了几分不同以往的郑重,“瑾瑜此次前来,是有一事相求,亦是为了天衍宗诸多弟子考量。”
“何事?”我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指尖在冰凉的紫檀木案上轻轻一点,示意他继续。心中那点不妙的预感,却在逐渐扩大。
“近日宗门内外,似有一股不明疫气悄然流转,虽不致命,却导致不少弟子灵力运转迟滞,精神倦怠,影响了日常修行。”温瑾瑜言辞恳切,表情真诚,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他是一位尽心尽责的医者,“我药王谷不忍弟子受苦,连日钻研,终于研制出一道新的‘辟邪清心汤方’。只是此汤方药性特殊,需得以极其精纯的木系灵力催化,布散于各主要殿宇及弟子居所上空,形成灵雨,方能见效最快,覆盖最广。”
他顿了顿,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为难:“然不巧的是,谷中几位擅长此‘木灵化雨术’的长老,近期皆有事外出。瑾瑜一人之力,恐难在短时间内覆盖全宗,延误了时机,恐生变故。”他的目光,再次转向了静立一旁的萧沉,那目光温和依旧,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精准,“素闻楚长老这位高徒……”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用词,却又字字清晰:“身具极其精纯的灵力特质,虽似有损,根基未复,但正因这份纯粹,于引导木灵之气、亲和草木精华一道,或能起到意想不到的奇效。不知,楚长老可否应允,请这位师弟出手相助一二?”
他的话,说得滴水不漏,漂亮至极。为了宗门弟子,为了大局考量,理由冠冕堂皇,让人难以拒绝。而且,他再次精准地点出了萧沉“灵力精纯”却“似有损”的状态,看似是诚恳的请求,实则是一次比上次更加露骨的试探,甚至可以说,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逼宫。
我若拒绝,便是不顾全宗门弟子安危,自私狭隘,罔顾长老职责。
我若同意,便是亲手将萧沉推到他面前,任由他那看似温和、实则不知深浅的灵力探查萧沉的根底。以萧沉目前油尽灯枯的状态,强行施展如此大范围的术法,无异于自毁前程,甚至可能伤及根本。
所有人的目光,都或直接或隐晦地集中到了萧沉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