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顶级骨科医院的特护病房,时间在仪器的滴答声里被无限拉长。
窗外浓稠的夜色渐渐褪去,东方天际泛起一层极淡、极冷的鱼肚白,像一块巨大的、没有温度的裹尸布,正缓慢地覆盖大地。
郑卫国依旧紧紧握着老伴宝枝儿的手,那枯瘦冰凉的手在他宽厚粗糙的掌心里,早已感觉不到丝毫回应。
他枯坐了一夜,像一尊被悲伤风化的石像,只有那双布满血丝、深陷眼窝的眼睛,固执地、近乎贪婪地凝望着病床上那张苍老平静的面容。
宝枝儿仿佛睡着了,脸上那份手术后的短暂红晕早已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连呼吸都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口的起伏。只有监护仪上那越来越平缓、越来越微弱的心跳曲线,固执地描绘着她生命最后一点挣扎。
郑卫国低下头,布满老年斑的脸颊轻轻贴上老伴冰凉的手背,冰冷的触感刺得他心头发颤。他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淌过深刻的皱纹,洇湿了洁白的床单,留下深色的印记。
他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压抑的呜咽,如同冬日荒野里受伤老兽的哀鸣。
“老婆子……”
他嘶哑地、几乎用气音呼唤着,每一个字都像从千钧巨石下艰难挤出。
“再……再看我一眼……再看一眼啊……”
窗外,那抹冰冷的鱼肚白,正被一种毫无温度的、灰白的光线取代,一缕惨淡的晨光,终于艰难地穿透厚重的窗帘缝隙,像一把迟钝的刀子,斜斜地切进病房,恰好落在宝枝儿毫无血色的脸上,将她花白的鬓角染上一种近乎虚幻的微光。
就在这缕光降临的刹那,监护仪上那条微弱起伏的绿色曲线,猛地向下一坠!
嘀——!
一声尖锐、刺耳、仿佛要撕裂灵魂的长鸣,瞬间刺破了病房里死寂的空气!屏幕上,象征着心跳的线条,变成了一条冰冷、笔直、毫无生机的直线。
郑卫国握着老伴的手,剧烈地一颤!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那条宣判死亡的直线,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瞬间消失了,只剩下那尖锐的、永不停止的“嘀——”声,如同地狱的丧钟,一遍又一遍,疯狂地敲打在他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老婆子——!”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如同受伤野兽最后的悲鸣,猛地从郑卫国胸腔里炸开!
他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攥紧那只手,仿佛这样就能把那飞逝的灵魂拽回来。
然而,掌心里那最后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暖意,也在这声嘶吼中彻底消散了,只剩下彻骨的冰凉。
他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高大的身躯猛地向前佝偻下去,额头重重地撞在病床冰冷的金属护栏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压抑了一整夜的、如同海啸般的悲痛终于冲破堤坝,化作撕心裂肺的嚎啕。
那哭声苍老、破碎、绝望,充满了对生命流逝的无力与对至爱永诀的恐惧,在空旷冰冷的病房里回荡,撞击着墙壁,让闻者心碎。
病房门被猛地推开,彻夜守在隔壁的郑安民、苏玉梅、林姿以及几个至亲,被那尖锐的警报和父亲绝望的哭嚎惊得魂飞魄散,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妈——!”
苏玉梅一眼看到监护仪上那条刺目的直线,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双腿一软,瘫倒在地,泪水决堤般涌出。
郑安民脸色惨白如纸,高大的身躯晃了晃,死死扶住门框才没倒下,他看着病床上安详却冰冷的母亲,再看看伏在床边崩溃痛哭、额头撞得发红的父亲,巨大的悲痛和无力感瞬间将他吞噬,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汹涌而下。
林姿捂着脸,无声地哭泣着,肩膀剧烈耸动。
闵盈盈被这巨大的悲伤吓懵了,小脸煞白,紧紧抱着林姿的腿,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茫然。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冲了进来,迅速检查,片刻后,主治医生摘下听诊器,对着郑安民沉重地摇了摇头,声音带着职业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
“郑先生,请节哀,老太太……安详地走了。”
“妈……”
郑安民终于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踉跄着扑到母亲床前,和父亲一样,紧紧抓住了母亲另一只冰冷的手,额头抵在床沿,肩膀剧烈地抽动。
病房里,瞬间被巨大的、无声的悲恸彻底淹没。
只有郑卫国那苍老、破碎、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痛哭声,如同背景里永不停止的哀乐,在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郑家老宅的堂屋,彻底变了模样。
昔日温馨熟悉的布置被尽数撤去,肃杀的白绫如同冰冷的瀑布,从高高的房梁上垂落下来,将整个空间包裹成一片令人窒息的苍白。
正中央,一具厚重的黑檀木寿材静静停放着,散发着新漆和木头混合的冷硬气息,像一座沉默的山,压在每一个走进来的人心上。
棺椁前方,悬挂着宝枝儿老太太慈祥的黑白遗像,照片里的她笑容温和,眼神清亮,与此刻这满目的白、沉重的黑、刺鼻的香烛气息,形成了残忍而心碎的对比。
遗像下方,是供桌,摆放着几碟供果,香炉里插满了燃烧的线香,青烟袅袅,盘旋上升,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里的沉重哀伤。
郑卫国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深蓝色中山装,这是老太太生前最爱看他穿的衣服。
他坐在紧挨着棺椁右侧的一把太师椅上,腰背挺得笔直,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几天之间,他仿佛又老了十岁,脸上的皱纹更深了,沟壑纵横,如同被风沙侵蚀千年的岩石。
头发几乎全白,稀疏地贴在头皮上。
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眼神空洞,却又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的疲惫和死寂,直直地、固执地望着那具冰冷的棺椁,仿佛要透过厚重的木板,再看一眼沉睡其中的老伴。他的手,始终搭在冰凉的棺壁上,指尖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摩挲着光滑的漆面,如同抚摸爱人冰冷的脸颊。